北朔的宫墙比大靖的更显苍劲,青灰色的城砖上爬满岁月啃噬的痕迹,像极了此刻林晚掌心的薄茧。她站在紫宸殿的丹陛之下,望着阶上垂落的明黄帷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将军府的玉佩——那是养父临终前塞给她的,玉质温润,却抵不过北朔宫廷里蚀骨的寒意。
“公主,摄政王请您用晚膳。”内侍尖细的声音划破寂静,捧着食盒的手在宫灯映照下泛着青白。
林晚颔首,目光扫过食盒里的菜式:煨鹿肉、翡翠羹、水晶饺,还有一盅乌沉沉的参汤。她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来到北朔三月,慕容彻总以“补身”为名送来各式药膳,今日这盅参汤,药味却比往日重了些。
进了摄政王府的偏厅,慕容彻已坐在主位上。他今日换了件墨色锦袍,腰间玉带镶着鸽血红宝石,衬得那张本就英挺的脸多了几分阴鸷。“晚晚刚从行宫回来,定是累着了,快尝尝这盅长白山老参,是昨日刚从贡品里挑的。”他亲自将参汤推到她面前,银匙在盅底轻轻一搅,泛起细密的药沫。
林晚执起银匙,指尖触到匙柄的凉意,忽然想起在将军府的日子。养母最擅医术,总爱在她读书时炖些药膳,边教她辨识药材边念叨:“草木有本心,入药能救人,也能杀人。你看这附子,炮制得好能回阳救逆,生用了便是穿肠的毒。”那时她总嫌养母啰嗦,此刻才知,那些琐碎的叮嘱早已刻进骨子里。
参汤的热气拂过鼻尖,除了人参的醇厚,还藏着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混在浓郁的药香里,稍不留意便会忽略。林晚舀起一勺,舌尖刚触到汤汁,便觉一丝微麻顺着味蕾蔓延——不是参汤该有的甘醇,倒像是……乌头?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冷光。乌头剧毒,但若与甘草同煮,毒性便能化解大半。而今日的翡翠羹里,恰好撒了些切碎的甘草末,细得像春日的草芽,不细看只会当是菜屑。
“皇叔费心了。”林晚抬眸时,眼底已漾起恰到好处的暖意,她将参汤推到一旁,先舀了勺翡翠羹,“晚儿在行宫喝了太多参汤,倒是想念府里的翡翠羹了。”
慕容彻的目光在她停在羹碗上的银匙顿了顿,随即笑道:“还是晚晚懂养生。”他亲自夹了块鹿肉放到她碟中,“这鹿肉用松针煨了三个时辰,你在大靖怕是没尝过。”
林晚咬了口鹿肉,松针的清香里竟混着些微的硫磺味。她心中了然——慕容彻竟用了两种毒,乌头慢性蚀心,硫磺则伤肺腑,双管齐下,是想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垮掉。她放下玉箸,捂着心口轻咳两声,眉尖微蹙:“许是行宫的风太烈,总觉得有些气闷。”
慕容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要不要再喝点参汤顺顺气?”
“不了,”林晚摇头,指尖在袖中捏碎了一枚养母给的解毒丹,药粉顺着指缝落进翡翠羹里,“女儿记得母妃宫里有种薄荷蜜饯,吃了能清心,不如……”
“我这就让人去取。”慕容彻没等她说完便扬声唤内侍,语气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
林晚望着他转身的背影,指尖在桌布上轻轻画着将军府药圃的轮廓。养母教她的不仅是辨识药材,还有如何不动声色地化解危机——比如用甘草解乌头,用蜂蜜缓硫磺,再借取蜜饯的由头拖延时间,让药性在体内慢慢中和。
内侍捧着蜜饯回来时,林晚正专注地挑着水晶饺里的虾仁。她捏起一枚蜜饯放进嘴里,薄荷的清凉瞬间冲散了舌尖残留的药味,余光瞥见慕容彻端起自己那盅参汤,慢条斯理地喝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寻常家宴。
“皇叔最近似乎也清减了,”林晚忽然开口,将一碟杏仁酥推过去,“这是晚儿学着做的,用了蜂蜜和杏仁,润肺安神。”她特意加重了“杏仁”二字,看着慕容彻的手指在碟边顿了顿。
慕容彻拿起一块杏仁酥,放在鼻尖轻嗅:“晚晚有心了。”他咬了一小口,目光落在她空了的翡翠羹碗上,眼底的疑虑渐渐散去。
宴席散后,林晚回到自己的偏殿,反手便扣上了门。她褪下腕上的银镯,将镯内藏着的银针浸入残余的参汤里,针尖瞬间泛出青黑色。她望着那抹青黑,忽然想起养母之前躺在病榻上,拉着她的手说:“这宫里的人心,比最毒的箭还狠。往后若遇危难,别想着硬碰硬,先护住自己才能谈将来。”
窗外传来夜露滴落的声响,林晚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放着个小小的锦囊,装着从将军府带来的几味药材:甘草、蜂蜜、还有一小撮绿豆粉。她将这些药材按比例研碎,用温水调成糊状,借着喝安神茶的由头吞了下去。
腹中渐渐泛起暖意,那股潜藏的麻意慢慢消退。林晚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眉眼间还带着大靖时的柔和,眼底却已多了北朔宫廷的坚韧。她想起萧澈,想起他们在将军府的梨树下埋着的酒,那时他说:“等你及笄,我们就开了这坛酒,我去向陛下求亲。”如今酒该是陈透了,人却隔了万水千山。
“公主,摄政王府又送了宵夜过来。”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林晚将锦囊藏回暗格,铜镜里的人影已恢复了平静。“告诉摄政王,我已经歇下了。”她顿了顿,补充道,“顺便说一声,今日的翡翠羹很合胃口,明日还想喝。”
侍女应声退下,林晚走到窗前,望着王府方向那盏亮着的灯笼。慕容彻以为她还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孤女,却不知将军府不仅教了她医术,更教了她如何在风雨中扎根。
她抬手摘下鬓边的金步摇,步摇上的珍珠垂落,映着天边的残月。养母说过,毒有千百种,解药也有千百种,最厉害的解药,是藏在心底的那口气——为了家国,为了牵挂,绝不能倒下。
夜风穿过窗棂,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林晚将那枚将军府的玉佩重新握紧,玉温透过掌心蔓延开来,像极了养母的手,轻轻托着她,在这深不见底的宫墙里,稳稳地站着。
明日的翡翠羹,她还要喝。不仅要喝,还要亲自去厨房看着做——她要让慕容彻知道,北朔先帝的嫡女,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玉阶之下纵然藏着蛇蝎,她也能踏过荆棘,走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