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早朝总带着股肃杀的寒气。紫宸殿的梁柱上雕刻着狰狞的兽首，檐角铜铃被朔风拂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唱着挽歌。
林晚站在文官列尾，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冰冷的金砖。她今日换了男子束发，乌木簪子将青丝绾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昨日从摄政王府带回的那碟杏仁酥，此刻正躺在袖中——那里面掺了她连夜调制的迷药，是给守在西华门的禁军备下的，也是她与母亲旧部约定的信号。
“启禀摄政王，”户部尚书颤巍巍出列，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朝露，“北疆军饷已拖欠三月，边军雪夜冻毙者日增，若再不拨款，恐生哗变啊！”
慕容彻坐在龙椅侧首的摄政王宝座上，指节敲着扶手，金镶玉的指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国库空虚，爱卿以为钱从何来？”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目光扫过阶下众人，“荣贵妃当年掌管内库时挥霍无度，如今留下这烂摊子，难不成要本王刮地三尺去填？”
这话像根毒刺，精准地扎向林晚。朝臣们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林晚攥紧了袖中的杏仁酥，指尖触到酥饼碎裂的纹路，忽然想起养父教她看兵书时说的话：“战场之上，气势先怯了，便输了七成。”
她上前一步，玄色朝服在朱红地毯上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摄政王此言差矣。”
殿内骤然安静，连铜铃的呜咽都仿佛停顿了一瞬。谁也没料到，这位刚从大靖归来的“明华公主”，竟敢在朝堂上顶撞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慕容彻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鸷：“公主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林晚的声音清亮，穿透殿内凝滞的空气，“只是想请问摄政王，去年西域诸国进贡的夜明珠，为何会出现在摄政王妃的嫁妆清单上？”她抬手拂过朝服前襟，金扣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有前年先帝南巡时囤积的粮草，如今大半入了摄政王府的粮仓，这也是荣贵妃挥霍所致吗？”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户部尚书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精光——他追查粮草去向数月无果，没想到竟被这位年轻的公主一语道破。
慕容彻的脸色沉了下来，指节叩击扶手的力道加重，发出沉闷的响声：“公主初回北朔，莫要听信谣言。”
“是不是谣言，一查便知。”林晚上前半步，玄色衣袍在丹陛前铺开，宛如展翅的夜枭，“本宫在大靖时，曾随养父掌管过军需。粮草入库需有三联账册，一存户部，一存粮仓，一存内库。不如请摄政王下令，即刻调阅三年来的粮草账册，若臣女说错一字，甘受剜舌之刑。”
她的目光扫过阶下，在第三排那个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脸上顿了顿。那是吏部侍郎周显，母亲当年的掌印太监，先帝驾崩后自阉入宫，隐忍十年才爬到今日的位置。此刻他正垂着眼，右手食指在袖中轻轻敲了三下——那是告诉她，西华门的禁军已被迷倒，城外的旧部正在待命。
慕容彻显然没料到林晚会如此咄咄逼人，他盯着她绾发的乌木簪子，忽然笑了：“公主在大靖待久了，竟学了些武将的粗野。账本岂是说调就调？”
“为何不能调？”林晚步步紧逼，声音里带了几分养父教她的军威，“北疆将士在雪地里啃冻窝头时，摄政王府的宴席却夜夜笙歌。本宫昨日路过王府后厨，见丢弃的馊食里还有整只的烤鹿，而边军的御寒棉衣，至今还在库房里锁着——敢问摄政王，是将士的性命重要，还是您府里的宴席重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有几位老臣开始交头接耳，当年荣贵妃待他们不薄，此刻听林晚字字泣血，看向慕容彻的眼神渐渐变了。
“放肆！”慕容彻猛地拍案，金镶玉的指套在扶手上划出一道白痕，“一个未嫁女子，也敢在朝堂上妄议军政！来人，将明华公主……”
“谁敢动她！”
一声厉喝从殿外传来，周显不知何时已退到殿门处，此刻正按着腰间的佩刀，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着铠甲的侍卫——那是当年荣贵妃亲自训练的羽林卫，盔缨上还留着北朔皇室特有的玄鸟标记。
慕容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周显，你敢抗命？”
周显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铿锵之声：“臣不敢抗命，只是先帝遗诏有云，荣贵妃之女林晚，可参政议事，辅佐新君。摄政王莫非忘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绸缎，高举过顶，“此乃先帝遗诏，请摄政王过目！”
内侍捧着遗诏送到慕容彻面前，他展开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遗诏上的朱印鲜红如新，确是先帝亲笔。当年他只当这是废纸一张，没承想林晚竟真能找到。
林晚看着阶下的周显，忽然想起母亲留在密信里的话：“北朔的根基，从来不在权臣的算计里，而在那些肯为家国抛头颅的骨血里。”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沉稳：“本宫并非要与摄政王为敌，只是想请摄政王以国事为重。”
她转向众臣，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惊或疑的脸：“国库并非真的空虚，只是被蛀虫掏空了。本宫恳请摄政王下令，彻查三年来的账目，追缴被贪墨的粮草军饷，再将内库闲置的珍宝清点变卖，足以解北疆燃眉之急。若有盈余，还可修缮黄河堤坝——去年汛期冲毁的良田，至今还有三万百姓流离失所。”
她的话条理清晰，既有具体措施，又兼顾军民，哪里像个刚回北朔的孤女，分明是个深谙政务的朝堂老手。几位老臣眼中露出赞许，当年荣贵妃处理政务时，也是这般既有雷霆手段，又怀悲悯之心。
慕容彻盯着林晚，忽然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他以为这只是个在敌国长大的娇弱公主，却没料到将军府不仅教了她医术，更教了她权谋；荣贵妃的血脉里，本就流淌着北朔皇室的坚韧。
“准奏。”他最终还是松了口，指节在扶手上深深掐出一道印子，“就依公主所言，由周显牵头，联合户部、刑部共同彻查。”
林晚躬身行礼，玄色朝服的衣摆扫过金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慕容彻的势力盘根错节，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但当她抬眼时，看到周显眼中的泪光，看到几位老臣挺直的脊梁，忽然觉得掌心的薄茧不再刺痛——那是养父教她握刀留下的痕迹，也是母亲教她守护家国的凭证。
散朝时，朔风依旧凛冽，但阳光已穿透云层，照在紫宸殿的金砖上，映出点点金光。林晚走出殿门，周显快步跟上，低声道：“城外的旧部已集结完毕，只等公主号令。”
林晚望着宫墙外的天空，北朔的云彩比大靖的更厚重，像极了压在这片土地上的重担。她从袖中取出那碟杏仁酥，掰下一块放进嘴里，蜂蜜的甜混着杏仁的香，竟吃出了几分将军府的味道。
“不急，”她轻声道，指尖拂过鬓边的乌木簪，“先让账本说话。”
远处传来羽林卫操练的呐喊声，林晚挺直脊背，玄色的身影在宫墙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她知道，从今日起，北朔的朝堂上，再也没人敢轻视这位来自大靖的明华公主了。而属于她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