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秋雨总带着股浸骨的寒意。林晚刚从户部核完账册,玄色朝服的袖口已被雨水打湿,贴在腕上凉得像冰。周显提着盏油纸灯匆匆赶来,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晃出细碎的涟漪,映得他脸色比纸还白。
“公主,宫里……宫里来人了。”他声音发颤,指尖捏皱了灯笼柄上的竹篾,“荣贵妃她……巳时薨了。”
林晚的脚步猛地顿住,雨珠顺着朝服前襟的金扣滚落,砸在石阶上碎成八瓣。她记得三日前去探望母亲时,荣贵妃还倚在窗边教她认北朔特有的冰纹锦,枯瘦的手指抚过锦缎上的流云纹样,笑着说:“等你站稳了脚跟,娘便把这织造秘法交给你。”
那时母亲虽面色憔悴,呼吸却还平稳,怎么会突然薨了?
“死因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秋风揉碎的残叶。
周显喉结滚动,压低了声音:“宫里传是……肺痨旧疾复发,咳血而亡。可今早去侍疾的宫女说,凌晨还见贵妃娘娘喝了药,是摄政王亲自让人送去的。”
油纸灯的光晕里,林晚看见自己映在积水里的影子——束发的乌木簪歪了半寸,那是今早匆忙间忘了扶正的。她忽然想起在将军府时,养母总说她性子太急,遇事沉不住气。此刻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她几乎站不稳,却死死咬住了下唇,逼回了眼眶里的热意。
不能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母亲教过她,北朔的皇室血脉里,没有软弱的眼泪。
赶到荣安宫时,宫门已被禁军守住。慕容彻一身银灰常服,正站在廊下与太医说话,见林晚来了,他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看不出情绪:“公主节哀,贵妃娘娘去得安详。”
林晚盯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北朔皇室的玄鸟图腾,本该属于储君,却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摄政王送来的药,太医验过了吗?”她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慕容彻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自然验过,是润肺的寻常药材。公主若不信,可再传太医查验。”
“不必了。”林晚屈膝行礼,玄色朝服的褶皱里还沾着雨泥,“本宫想单独陪陪母亲。”
荣安宫的寝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的檀香。荣贵妃躺在锦被里,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泛着诡异的青紫。林晚坐在床沿,轻轻抚上母亲的手——那双手曾为她梳过头发,曾在寒夜里为她掖紧被角,此刻却冷得像块冰,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用指尖刮下那点痕迹,藏进袖中。将军府的军医教过她,寻常肺痨咳血,血色鲜红带泡沫,绝不可能留下这种暗沉的印记。
“娘娘凌晨喝药时,有没有说什么?”林晚问守在一旁的老宫女。那是母亲陪嫁过来的人,此刻正用帕子捂着脸,肩膀抖得厉害。
“娘娘只说……药有点苦。”老宫女哽咽着,“喝完药没多久,就开始剧烈咳嗽,咳着咳着就……”她再也说不下去,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林晚站起身,目光扫过妆台上的药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药渣,呈灰黑色。她记得母亲向来不喜太苦的药,每次喝药都要配着蜜饯,可妆台上的蜜饯罐还是满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林晚走到镜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镜匣下压着一张素笺,是母亲前日写的字,说要把当年陪嫁的私兵交给她调度。那些私兵此刻正在城外的庄子里,由母亲的远房表哥统领,是她如今唯一能信任的力量。
“去备水,我要给母亲净身。”林晚对老宫女说,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净身时,她在母亲贴身的亵衣夹层里摸到了一块硬物。展开一看,是半枚龙纹玉佩,另一半据说在当年辅佐先帝登基的镇国公手里。母亲曾说过,镇国公手握京畿兵权,只是被慕容彻以年迈为由解了职,如今赋闲在家。
这半枚玉佩,是母亲留给她的兵符。
夜幕降临时,慕容彻派人来催,说贵妃的尸身需尽快入殓,以免延误吉时。林晚看着被白布盖住的母亲,缓缓屈膝,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行了个叩拜大礼。
“娘,女儿知道该怎么做。”她在心里默念,指尖攥紧了袖中的药渣和半枚玉佩,“您安息,剩下的路,女儿自己走。”
走出荣安宫时,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一弯残月,惨白的光洒在宫墙上,像极了母亲唇边的青紫。周显候在宫门外,见她出来,连忙递上一件披风:“公主,镇国公派人来了,说在城西的茶馆等您。”
林晚接过披风,没有系上,只是搭在臂弯里。“先不去见他。”她低声道,目光投向摄政王府的方向,“去查一下,今日给母亲送药的太监,现在在哪。”
周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骤变:“公主是说……”
“按我说的做。”林晚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另外,让人把城外庄子里的人悄悄调进城里,就说是……给贵妃娘娘准备丧仪的工匠。”
残月的光晕里,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微微扬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孤鹰。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在将军府里读书练剑的林晚了。她是明华公主,是北朔先帝的嫡女,是荣贵妃用性命护住的最后希望。
母亲的“病逝”不是结束,而是她真正战场的开始。那些藏在药渣里的秘密,那些握在权臣手中的权柄,那些流淌在皇室血脉里的恩怨,终究要由她亲手来清算。
路过御花园的假山水池时,林晚停下脚步。池水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让她忽然想起萧澈。若是在大靖,此刻他定会握住她的手,说“有我在”。可这里是北朔,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刀光剑影。
她从袖中取出那点深褐色的痕迹,扔进池水里。水面泛起一圈微小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晚转身,快步走向宫门外的黑暗。那里有等待她的棋子,有未竟的棋局,有母亲用性命为她铺就的,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路。她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像是在为自己,也为这座风雨飘摇的皇城,敲响黎明前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