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的梅雨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湿意,连御书房的宣纸都洇着潮气。萧澈将第七份水情急报推到案前时,指尖已被墨迹染得发乌,窗外的雨丝斜斜打在琉璃瓦上,溅起的水花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殿下,工部那边还在扯皮,说是加固河堤的青条石不够,要向江南采办。”内侍监的小禄子捧着杯热茶进来,声音压得极低,“二皇子在朝上说,您年纪轻性子急,怕是镇不住场面呢。”
萧澈没抬头,目光落在急报上“淮河决堤,泗州城半城被淹”那行字上。墨迹被他无意识的指腹蹭开,晕成一片深色的水痕,像极了泗州城百姓浸泡在洪水里的哭嚎。他想起半月前离京时,父皇握着他的手说“澈儿,这水患若能平,大靖的储君之位,便该有个定论了”,那时御花园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映着父皇鬓边新添的白发。
“青条石的事不必等江南。”他忽然开口,声音因连日未眠带着些沙哑,“传我令,拆了京郊那座废弃的行宫,梁柱石础均可挪用。告诉工部尚书,三日之内若凑不齐石料,就让他去泗州城当沙袋填缺口。”
小禄子吓了一跳,那行宫是先皇为宠妃所建,虽已废弃,却仍是皇家禁地。但见萧澈眼中翻涌的红血丝,终究没敢多言,捧着令牌匆匆退了出去。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萧澈掀开油布帘时,雨丝立刻扑了满脸。镇国将军府的老管家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揣着个油布包,见了他便要下跪:“殿下,将军让老奴给您送些东西……”
“周伯快起。”萧澈扶住他,指尖触到老人冰冷的手,心里微微一紧。镇国将军本想亲自前来,却被父皇留在京中镇守,此刻送来的,想必是将军府压箱底的应急之物。
油布包里裹着二十副崭新的铠甲,还有一叠厚厚的银票。最底下压着封信,是将军夫人亲笔写的,字迹娟秀却有力:“吾儿澈,晚晚若知你此刻辛劳,定会为你骄傲。百姓安危重过天,切莫因私废公。”
萧澈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养母口中的“林晚”,像根细刺扎在心头三年。那年成亲的红绸还没挂满将军府,她便随着一封密信消失在晨雾里,只留下枚刻着“北朔明华”的玉牌,将他十八年的青梅竹马碾成碎片。
“告诉将军,我定会守住泗州。”他将信揣进怀里,转身对身后的亲兵道,“把铠甲分下去,银票换成粮食,今夜就送进城里。”
泗州城的水已漫过膝盖,萧澈踩着齐腰深的洪水走进北门时,正看见几个衙役在抢百姓的木筏。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刃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光:“放下!再敢私吞救济之物,立斩不赦!”
衙役们认出他身上的蟒纹玉带,吓得立刻跪倒在水里,木筏上的老妇人抱着个襁褓,颤巍巍地给萧澈磕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萧澈扶住她时,才发现襁褓里的婴儿嘴唇发乌,显然是饿了许久。他从怀里摸出块干硬的麦饼,是昨夜剩下的口粮,小心地掰碎了递过去:“先让孩子垫垫。”
“殿下,城西的粮仓塌了!”亲兵匆匆来报,声音里带着惊慌,“百姓们都在哄抢散落的粮食,快控制不住了!”
萧澈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积水里泛起圈圈涟漪。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跟林晚在将军府的演武场练剑,她总说“遇事先定神,乱则必败”,那时她的剑穗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传我令。”他声音陡然提高,压过洪水的咆哮,“所有亲兵分成两队,一队加固城墙,一队维持秩序。告诉百姓,只要配合赈灾,每人每日可领两升米,孩童加倍!”
他脱下身上的锦袍,露出里面的素色短打,接过亲兵递来的铁锹:“从现在起,本王与你们同吃同住,谁也不许偷懒!”
接下来的七日夜,萧澈没合过眼。他踩着洪水指挥百姓转移到高地,亲手垒起半人高的沙袋,甚至跳进决堤的缺口,用身体挡住汹涌的水流。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雨雾照在城头时,他正蹲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给一个发烧的孩童喂药,手腕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却浑然不觉。
“殿下,京里来人了!”小禄子举着伞跑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陛下收到奏报,说要亲自前来慰问!还有……二皇子派来的人被陛下拦下了,听说在京里就被革了职呢!”
萧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棚屋外。那里,几个孩童正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写的是“萧”“澈”“安”,歪歪扭扭的笔画里,透着劫后余生的郑重。
三日后,皇帝的仪仗抵达泗州。当銮驾行至北门时,数万百姓自发跪在泥泞里,举着用麦秆扎成的“生”字,齐声高呼“殿下千岁”。他们的衣服还滴着水,脸上沾着泥污,眼神里却燃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皇帝掀开轿帘,看见萧澈穿着打满补丁的短打,正指挥士兵给百姓分发新蒸的馒头。他的鬓角沾着草屑,手掌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澈儿。”皇帝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终于明白,为何镇国将军总说这孩子有“仁心”,这颗心不是养在深宫里的娇柔,而是经受过风雨打磨的坚韧。
萧澈转身叩拜时,皇帝亲自扶起他,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枚金印:“朕今日下旨,册封你为大靖皇太子。往后,这江山百姓,便要多劳你费心了。”
金印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沉甸甸的像块烙铁。萧澈望着城门外渐渐退去的洪水,忽然想起林晚曾说,她的故国北朔也多水患,她母亲总在汛期带着宫娥为百姓祈福。那时他还笑她迷信,如今才懂,所谓祈福,不过是统治者对百姓最深的牵挂。
“儿臣遵旨。”他将金印紧紧攥在手里,目光望向南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层正慢慢散开,露出一片澄澈的蓝,像极了将军府后院那口古井,井底映着他和林晚年少时的倒影,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
册封太子的旨意传遍泗州城时,百姓们放起了鞭炮,积水里漂浮的红纸屑,像极了那年他亲手为林晚簪上的海棠花。萧澈站在城头,看着渐渐复苏的城池,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储君之位坐得稳不稳,不在于金印有多沉,而在于百姓的日子有多暖。就像此刻脚下的土地,虽经洪水冲刷,却仍能孕育出新的生机。
暮色降临时,萧澈在临时书房里批阅奏折。案头放着镇国将军送来的新药,专治抗洪时落下的风寒。他拿起笔,在一份关于灾后重建的奏折上批下“准奏”二字,笔尖落下时,忽然想起林晚曾说他写字太轻,总像怕惊扰了谁。
或许,他只是不想惊扰那些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时光。就像此刻窗外的月光,静静洒在泗州城的每一寸土地上,温柔得像个永不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