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的春夜总带着潮湿的暖意,玄武湖上的画舫飘着断续的琵琶声,像极了多年前将军府后花园里,林晚用树枝敲着石桌唱的北朔小调。萧澈立在东宫的飞檐下,指尖捻着一枚刚从梅树梢头摘下的残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潮热。
“殿下,北朔急报。”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锦盒捧在手中微微发颤。那是安插在北朔王庭的密探传回的消息,蜡封上还沾着漠北的沙砾,在宫灯的光晕里泛着暗黄。
萧澈没有立刻去接。檐角的铁马被晚风拂得轻响,恍惚间竟像是林晚当年偷骑他的白驹时,银铃在巷口荡出的脆声。那年她才十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骑装,裙摆沾着草屑,却仰着头笑得张扬:“萧澈你看,我能追上风呢!”
他那时总爱弹她的额头,说女儿家该有女儿家的样子,却总在她摔下马背时,第一个冲过去将人护在怀里。将军府的海棠开了又谢,他们踩着落英练剑,在月光下分食一块桂花糕,连争执都带着蜜甜的余味。直到她及笄那年,鬓边簪了支珍珠步摇,看他的眼神忽然多了些躲闪,他才惊觉,当年爬树掏鸟窝的小丫头,早已长成了能让他心跳失序的模样。
“呈上来。”萧澈的声音有些发紧,接过锦盒时,指节不小心撞在盒沿,发出轻响。蜡封被指甲挑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檀香散了出来——那是林晚常用的熏香,将军夫人曾说这香料产自北朔,是她襁褓里带来的唯一物件。
密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却字字如针,扎得他眼底发酸:“北朔内乱,摄政王慕容彻被擒,废帝明睿迁居皇陵。现由长公主明华临朝,凤印掌政。”
“明华”二字被墨迹晕染了些许,像是写信人落笔时过于用力。萧澈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她及笄礼那日,他送了支赤金点翠的凤凰钗,她捏着钗子红了眼眶,低声说:“萧澈,我总觉得……有一天会对不起你。”
那时他只当是女儿家的胡思乱想,笑着刮她的鼻尖:“你是镇国将军府的小姐,将来是我的太子妃,有谁敢让你对不起我?”
如今想来,那时的她大约已经收到了北朔的密信。那些深夜里独坐窗前的剪影,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偷偷擦拭的泪痕,原来都藏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他竟从未察觉,那个在他面前永远明媚如骄阳的少女,早已在两难的泥沼里挣扎许久。
“明华公主……”萧澈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号,喉间像是堵了团棉絮。他想起大婚那日,红烛高燃,喜乐喧天,他穿着蟒袍等在喜堂,等来的却是将军夫妇苍白的脸和一封无字的信。信纸边缘有泪痕晕开的浅痕,像极了她每次委屈时,眼角挂着的泪珠。
这三年来,他派人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北朔战乱频发,传闻荣贵妃病逝,幼帝被权臣操控,却始终没有她的确切音讯。他甚至荒唐地想过,或许她只是一时赌气,说不定哪日就会穿着一身男装,翻墙闯进东宫,笑着说“萧澈,我回来了”。
可如今,她以这样的方式重现——不是镇国将军府的养女林晚,而是北朔的长公主明华,手握凤印,临朝听政。那个曾经连杀鸡都要躲在他身后的姑娘,如今要面对朝堂的刀光剑影,要扛起一个国家的风雨飘摇。
“殿下?”内侍见他久久不语,试探着唤了一声。
萧澈猛地回神,密信被他攥得发皱,墨迹染了指腹,像洗不掉的朱砂痣。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狼毫蘸了浓墨,却迟迟落不下去。想问她这三年过得好不好,想问她那日为何不告而别,想问她是否还记得将军府的海棠,可笔尖悬在纸上,终究只写下“静观其变”四字。
“传我令。”他将信纸折好,塞进袖中,“让北朔的人不必惊动她,只须……留意她的安危。”
内侍应声退下,庭院里只剩下他一人。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梅枝的影子,像极了她当年在沙盘上画的北朔地形图。那时她还不懂权谋,只是指着地图上蜿蜒的河流,说“这里的水一定很甜,像将军夫人酿的梅子酒”。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最底层的一个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半块吃剩的桂花糕,用油纸小心包着,边角已经发硬。那是他们定亲那日,她偷偷塞给他的,说要留着做念想。
原来,她早就知道会有分别的那一天。
萧澈将木盒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年塞给他时,指尖的温度。窗外的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下,已是三更天。
他想起那年上元节,他们挤在人潮里看花灯,她指着一盏凤凰灯说“将来我要骑着凤凰飞”。他笑着说“那我就做托着凤凰的云”。如今她真的如凤凰般涅槃,却飞向了他触不可及的北朔宫城。
“林晚……”他对着空荡的庭院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可知,大靖的梅花开了又谢,我还在等你那句解释?”
夜风卷起落在肩头的花瓣,带着清冽的香气。萧澈抬手按住跳动的眉心,那里还留着她小时候用弹弓误伤他的疤痕。那时她吓得直哭,说长大了要嫁给他,用一辈子来赔。
如今,她成了北朔的长公主,他是大靖的储君。两国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他重新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密函,嘱咐密探务必查清北朔的灾情,若有需要,可暗中调拨粮草相助,切不可让她知晓是大靖所为。落笔时,一滴墨落在“林晚”二字旁边,晕开一小团黑影,像他此刻混沌的心绪。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萧澈才将密函封好。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鬓角映出一层浅金,竟已有了几分帝王的沉稳。只是那双望着北朔方向的眼眸里,还藏着少年时未散的痴缠,和成年人不得不背负的沉重。
“等着我。”他对着东方轻声说,仿佛那风能将这句话,带到千里之外的北朔宫城,带到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耳边。
庭院里的早梅还在静静绽放,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晨光,像极了那年她转身离去时,落在他手背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