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的冬雪总带着凛冽的寒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将太和殿的金顶衬得愈发肃穆。乾清宫的檐角下,那串曾被林晚戏称为“会哭的铃铛”的铁马,此刻在寒风中发出沉闷的颤音,像是在为大行皇帝送行。
萧澈跪在龙床前,指尖最后一次触碰到父皇枯瘦的手腕。那只曾握着朱笔批阅奏折、也曾将他抱在膝头讲兵法的手,如今只剩下冰凉的骨架,指甲盖泛着青灰。殿内的鎏金铜炉里,龙涎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贴着地面游弋,像是要牵走什么,却终究消散在金砖的缝隙里。
“殿下,吉时到了。”礼部尚书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保持着礼制的沉稳。三日前,父皇在弥留之际攥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守好这江山,莫负……莫负初心”。那时榻边的自鸣钟正敲过三更,铜制的钟摆声在寂静的殿内荡开,竟与多年前将军府书房里的座钟声重叠——林晚总爱趁先生不注意,偷偷拨快钟摆,盼着早些下课去放风筝。
萧澈缓缓起身,玄色的素服在他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弧度,扫过地上的蒲团时,带起细小的棉絮。他抬头望向窗外,铅云沉沉,像是要把整个皇城压垮。三年前林晚不告而别后,父皇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有时深夜批阅奏折,会突然指着舆图上北朔的位置问:“阿澈,你说……晚丫头现在在哪儿?”
那时他总说“儿臣会找到她”,却在转身时,将指节攥得发白。如今父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名字,可心口那道被她剜开的伤口,却在这肃穆的丧仪中,隐隐作痛。
登基大典定在腊月二十六,恰是雪后初霁。天还未亮,钦天监的官员便捧着罗盘在太和殿前忙碌,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映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像是铺了一地碎银。萧澈穿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由内侍搀扶着踏上丹陛,玄色的朝靴踩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他想起十三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雪天,他和林晚偷溜出宫,在雪地里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林晚裹着他的狐裘,鼻尖冻得通红,却执意要给雪人插上她新得的珠钗:“这样它就像个公主啦。”他笑着揉乱她的头发,说“哪有公主像你这样爱闯祸”,却在她滑倒时,稳稳将人接在怀里。那时的雪落在发间,带着微甜的凉意,不像此刻,落在龙袍上,瞬间便被体温融成冰凉的水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在太和殿前炸开,百官的朝服在晨光中泛着青蓝的光晕,像一片沉默的海。萧澈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阶下的群臣,忽然觉得这金銮殿空旷得可怕。从前随父皇临朝时,总觉得这里庄严肃穆,如今自己坐上了这龙座,才发现高处的风这样冷,冷得能穿透十二层锦缎的龙袍,直抵心底。
礼毕后,他在御书房召见了内阁大臣。紫檀木的书案上,还摆着父皇未看完的奏折,朱笔斜斜搁在砚台上,墨汁已经干涸。萧澈翻开那本奏折,是关于江南漕运贪腐的,父皇在页边批注了“严查”二字,笔迹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比往日沉了几分,带着新君的威仪,“命都察院左都御史即刻南下,彻查漕运积弊,凡牵涉者,无论官阶高低,一律革职查办。”
站在阶下的老臣微微一怔。这位新帝素来温和,连处置犯错的内侍都要斟酌再三,今日竟一上来就动了盘根错节的漕运。萧澈看着他们眼中的惊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的一道浅痕——那是林晚当年用匕首刻下的,她说“这样就能证明我来过”。
是啊,他记得她来过,记得她教他用弹弓打鸟时说“瞄准了再射才准”,记得她读兵法时指着“攻心为上”四个字说“打仗不一定非要杀人”。这些细碎的道理,此刻都化作了他整顿吏治的底气。他要做的,不仅是守好这江山,更是要让这江山变得值得守护,值得她……将来若回来时,能安心踏足。
接下来的三个月,大靖朝堂刮起了一场凛冽的清风。萧澈先是撤换了三个尸位素餐的部院尚书,又将十余名盘剥百姓的地方官贬斥到苦寒之地。最令人震动的是,他顶住勋贵集团的压力,查抄了开国元勋之后的安国公府,只因查实其勾结盐商,垄断盐业多年。
那日抄家的队伍从安国公府门前经过时,萧澈正站在宫墙上望着。春风拂过他的龙袍,吹动腰间的玉带,恍惚间竟像是那年在将军府的城楼上,林晚踮着脚给他系腰带,发丝扫过他的颈侧,带着淡淡的槐花香。
“陛下,安国公的供词里,提到了北朔的密探。”锦衣卫指挥使低声禀报,将一份卷宗呈上。萧澈接过卷宗,指尖在“北朔”二字上顿了顿。里面说安国公曾与北朔摄政王慕容彻私通款曲,以盐引换取北朔的战马。
慕容彻……他记得这个名字。密探传回的消息里说,正是这位摄政王发动宫变,才让林晚不得不临朝称制。萧澈捏着卷宗的边角,指节泛白。原来这天下,早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棋局,而他和她,终究是落在了对弈的两端。
“继续查。”他将卷宗合上,声音平静无波,“另外,传旨户部,开仓放粮,赈济北朔边境的灾民。”
指挥使愣了一下:“陛下,北朔与我朝素有嫌隙,此时赈济……”
“灾民无罪。”萧澈打断他的话,目光望向北方,那里的天际线正被夕阳染成金红,“他们也是她的子民。”
指挥使虽不解,却还是躬身领旨。宫墙上只剩下萧澈一人,春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当年他送给林晚的及笄礼,上面刻着“澈”字,却在她走后,被将军夫人悄悄还到他手里,说“晚丫头留了话,让您……忘了她”。
他怎么能忘。
改元“景和”的诏书颁布那日,大靖下起了春雨。细雨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萧澈站在御花园的海棠树下,看着新抽的嫩芽在雨中舒展,忽然想起林晚说过,北朔的春天很短,花开得却比大靖热烈。
“景和……”他低声念着这个年号,景者,日光也;和者,安宁也。他要这天下沐浴日光,要两国百姓共享安宁,更要……等一个能与他并肩看这盛世的人。
雨水中,海棠花瓣簌簌落下,沾在他的龙袍上,像极了那年她跑过落英缤纷的庭院时,鬓边别着的那朵。萧澈抬手接住一片花瓣,冰凉的雨珠顺着指尖滑落,滴在金砖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如同他心底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
林晚,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