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风沙总带着一股砺人的劲道,卷起未央宫前的青石板缝里的细沙,扑在林晚素色的朝服下摆上。她站在丹陛之下,仰头望着那座曾只在母亲密信里见过的紫宸殿——鸱吻吞脊,琉璃覆顶,飞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铃被风扯得叮当作响,倒比大靖宫城的铁马多了几分桀骜。
三日前,最后一批拥趸前朝废太子的旧部在漠北被绞杀。捷报传到王都时,林晚正在翻阅先帝的起居注,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元启十七年的雪夜,荣贵妃抱着襁褓中的她,在暖阁里用炭笔描下一对并蒂莲。那时她还不叫林晚,宫人们都唤她“明华”,取“明烛华夏”之意。
“公主,吉时到了。”内侍总管福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他是母亲当年的心腹,在她潜回北朔的第三年才寻到她,将那枚刻着“荣”字的玉印交到她手中——玉印背面,正是那对并蒂莲。
林晚深吸一口气,踏上汉白玉台阶。石阶被历代君王的靴底磨得光滑,却在边缘处留着细密的凿痕,像极了将军府后院那棵老槐树的树皮。那年她十五岁,萧澈踩着梯子给她摘槐花,说“晚晚你看,这树疤像不像你画坏的老虎”,她笑着将槐花砸在他头上,花瓣落进他发间,白得晃眼。
掌心的凤印忽然变得滚烫。那是昨日在太庙祭祖时,礼官奉上来的传国玉玺,螭龙钮上的金纹被岁月磨得温润,却依旧能看出当年能工巧匠的心血。林晚将它按在登基诏书的朱砂泥上时,指腹触到玺底“受命于天”四个字,忽然想起将军父亲教她射箭时说的话:“握弓要稳,心要正,箭头才不会偏。”
紫宸殿内早已肃立满朝文武。北朔的官服与大靖不同,玄色袍角滚着银线,腰间悬着弯刀,虽在殿内解了鞘,却依旧透着一股草原民族的悍勇。林晚的目光扫过阶下,落在左首第一位的老者身上——那是镇北侯,三朝元老,曾在她刚回北朔时指着鼻子骂她“大靖养出的野种,不配踏足未央宫”,如今却垂首敛目,花白的胡须在胸前微微颤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撞在殿梁上,震得悬在正中的鎏金匾额轻轻晃动。林晚端坐在凤座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忽然觉得这宫殿比大靖的太和殿更显逼仄。从前随萧澈偷偷溜进东宫偏殿,她总嫌那里陈设简单,如今才知,真正的威严从不在金玉堆砌,而在人心向背。
礼毕后,她在御书房召见了中枢大臣。紫檀木长案上摊着北朔的舆图,泛黄的羊皮纸上,漠北的疆域被标注得密密麻麻。林晚的指尖落在标注着“黑风口”的位置——那里是北朔与大靖的边境要塞,也是她当年随将军父亲行军时,第一次见到萧澈的地方。
“传朕旨意,”她的声音比往日沉了几分,带着新君的威仪,“命镇北侯即刻前往漠北,整编残余部落,凡愿归顺者,赐良田百亩,免赋税三年。”
站在阶下的镇北侯微微一怔。这位新女王素来凌厉,连处置叛乱的旧部都未曾手软,今日竟对反复无常的漠北部落如此宽容。林晚看着他眼中的惊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的一道浅痕——那是她昨夜用匕首刻下的,像极了将军府书房里,她曾为萧澈刻过的那枚木簪的纹路。
是啊,她记得那些温柔。记得萧澈教她下棋时说“落子无悔,但要留三分余地”,记得他读《孙子兵法》时指着“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真正的强大,是让对手敬你而非怕你”。这些细碎的道理,此刻都化作了她安抚边疆的底气。她要做的,不仅是守住这北朔江山,更是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像大靖的子民一样,安稳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接下来的半年,北朔王都刮起了一场涤荡尘埃的风暴。林晚先是废除了沿用百年的奴隶制度,将漠南草原的战俘尽数释放为平民;又在王都开设了三十所官学,让牧民的孩子也能识文断字。最令人震动的是,她顶住宗室的压力,将自己的亲舅舅——那位曾暗中支持废太子的靖王,贬为庶人,流放西陲。
那日靖王被押出王府时,林晚正站在宫墙上望着。夏风卷起她的朝服下摆,吹动腰间的玉带,恍惚间竟像是那年在将军府的演武场,萧澈替她束紧箭囊,指尖擦过她的手腕,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
“陛下,靖王的供词里,提到了大靖的密探。”暗卫统领低声禀报,将一份卷宗呈上。林晚接过卷宗,指尖在“大靖”二字上顿了顿。里面说靖王曾与大靖的安国公私下往来,以北朔的战马换取大靖的铁器。
安国公……她记得这个名字。密探传回的消息里说,正是这位国公被萧澈抄家问斩,理由是勾结外臣。林晚捏着卷宗的边角,指节泛白。原来这天下,早已是张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网,而她和他,终究是网两端的执线人。
“继续查。”她将卷宗合上,声音平静无波,“另外,传旨司农寺,将漠北的耐旱谷种分发给各部落,教他们耕种之法。”
统领愣了一下:“陛下,牧民向来以游牧为生,此时推广农耕……”
“民以食为天。”林晚打断他的话,目光望向南方,那里的天际线被落日染成绯红,“他们也是他的邻邦。”
统领虽不解,却还是躬身领旨。宫墙上只剩下林晚一人,夏风卷起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当年萧澈送她的及笄礼,上面刻着“澈”字,逃亡途中被她不慎摔出一道裂痕,像极了此刻横亘在两国之间的界碑。
她怎么能忘。
改元“昭宁”的诏书颁布那日,北朔下了一场罕见的春雨。雨丝打在未央宫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林晚站在御花园的沙枣树下,看着新抽的嫩芽在雨中舒展,忽然想起萧澈说过,大靖的春天很长,桃花能开得如云似霞。
“昭宁……”她低声念着这个年号,昭者,光明也;宁者,安定也。她要这北朔沐浴光明,要两国边境共享安定,更要……等一个能与她共商国是的人。
雨水中,沙枣花簌簌落下,沾在她的朝服上,像极了那年她跑过将军府的庭院时,萧澈为她簪在发间的那朵槐花。林晚抬手接住一片花瓣,冰凉的雨珠顺着指尖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如同她心底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
萧澈,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