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的秋意总比北朔来得缠绵些。太和殿的鎏金铜鹤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萧澈推开案上堆叠的奏折,指腹按在眉心——那里凝着一道浅浅的竖纹,是这几年批阅奏折时落下的印记。窗外的玉阶上,内侍正指挥着小太监扫落叶,银杏叶被秋风卷着滚到丹陛边,像极了林晚当年在将军府捡来的那些,被她夹在《女诫》里,压得平平整整。
“陛下,兵部递上来的新军训练章程,您过目。”内侍总管李德全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捧着明黄封皮的卷宗,眼尾的皱纹里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这几年陛下越发少言,唯有提起北境军务时,眼底才会泛起些微波澜。
萧澈接过卷宗,指尖触到封皮上凸起的“密”字,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偷拿了父亲的兵书,蹲在将军府的石榴树下看。林晚凑过来抢,两人滚在草地上扭打,她发间的石榴花蹭到他衣领上,红得像团火。那时他总笑她“女子家学什么兵法”,她却梗着脖子说“将来我若带兵,定比你强”。
如今想来,她倒真没说大话。
卷宗里的字迹是兵部尚书亲笔,力透纸背的端正。新章程里写着要在边境增设十二座烽火台,每台配备五十名神射手;还要将原有的步兵营拆编,挑选精壮组建骑兵,效仿北朔的骑射之术,却用大靖擅长的弩箭改良装备。萧澈的朱笔在“骑兵”二字上停了停,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像极了他昨夜梦见的那片战场——黄沙漫天里,林晚穿着北朔的玄色铠甲,兜鍪下的眼睛冷得像冰。
“准了。”他放下笔,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传朕旨意,命火器营三个月内造出百门新炮,射程需比旧炮远出三百步。”
李德全愣了一下。火器营的工匠们去年才改良了火炮,如今又要再添射程,怕是要日夜赶工才能成事。但他看着陛下紧抿的唇线,终究还是躬身应了“奴才遵旨”。殿内重新落回寂静,只有漏刻的水滴声敲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像在数着什么。
萧澈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连绵的屋舍。大靖的都城比北朔繁华得多,朱雀大街上商铺林立,即使到了黄昏,依旧车水马龙。可越是繁华,越要守住根基。他忘不了三年前巡视边境时看到的景象——城墙坍塌了半角,守城的士兵穿着打补丁的甲胄,见了他竟还在偷偷啃发霉的饼子。那时他就暗下决心,要让大靖的兵有饭吃、有衣穿,要让这万里江山,再无流民饿殍。
更要让……北境的那个人,不敢轻易南下。
接下来的半年,大靖的军营里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萧澈亲自定下“月比”制度,每月初一,各营将士在校场比试骑射、刀术,拔得头筹者赏银百两,还能入禁军当值。消息传开,连京郊的农户都带着儿子往征兵处跑,说“跟着陛下当兵,有奔头”。
这日萧澈换上常服,带着两名侍卫往京郊的演武场去。刚到营门口,就听见一阵震天的呐喊。校场上,两队骑兵正对冲演练,玄色的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的尘土里都带着股悍勇之气。萧澈的目光落在最前面的那名骑兵身上——他手持长枪,枪尖挑着面小红旗,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当年将军父亲教他枪法时,枪缨飘动的模样。
“那是谁?”他问身边的侍卫。
“回陛下,是新从北境调来的校尉,姓赵,听说在边境杀过三个北朔的探子。”侍卫的声音里带着敬佩。
萧澈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名校尉勒马转身,枪尖的红旗在空中划出道漂亮的弧线。他忽然想起林晚小时候,总爱抢他的木枪玩,说要“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时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跑起来辫子一甩一甩的,木枪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印子。
“传朕的话,赏赵校尉一匹汗血宝马。”萧澈转身往回走,披风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蚂蚱。他知道,这些年北朔在林晚的治理下越发强盛,漠北的牧民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成了训练有素的军队。边境的探子来报,说北朔的女王在黑风口建了座新城,城墙比大靖的北境要塞还要高上三尺。
他不能输。
强军的同时,萧澈也没忘了充盈国库。他下令减免农户的赋税,却加重了盐铁的官营力度,还派了新科状元去江南整顿漕运,不到一年,国库的银子就多了三成。户部尚书捧着账本进宫时,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说“陛下,如今咱们有钱造新船、买战马了”。
萧澈只是淡淡点头,目光却望向北方。他知道,这些银子、这些战马,迟早要用在刀刃上。
摩擦是从入秋开始的。先是北朔的牧民赶着羊群越过界碑,啃了大靖边民的庄稼;接着是大靖的巡逻队在黑风口与北朔的骑兵发生口角,双方动了手,各有伤亡。
“陛下,北朔的使者求见,说要咱们赔礼道歉。”李德全的声音带着些紧张。
萧澈起身时腰上的玉带发出轻响。他走到铜镜前整理衣冠,镜中的自己鬓角已有些许华发,眼神却比当年更沉、更稳。“告诉使者,”他系紧玉带的结,声音平静无波,“让北朔女王管好自己的人,再敢越界,休怪朕不客气。”
使者气冲冲地走了。萧澈站在殿门口,望着北方的天际线。那里的云层很低,像要压到城墙顶上。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林晚不是会低头的人,就像当年在将军府,她就算输了棋,也会瞪着眼睛说“下次一定赢你”。
十月中旬,边境传来急报——北朔的军队攻占了大靖的三座哨所,杀了二十名哨兵。兵部尚书在朝堂上请战,声嘶力竭地说“陛下,不能再忍了”。萧澈看着底下群情激愤的文武百官,忽然想起林晚及笄那年,他送她一支玉簪,说“晚晚,等我登基,就娶你”。那时她红着脸点头,发间的玉簪闪着光,像极了此刻案上的玉玺。
“传朕旨意,”他缓缓开口,声音传遍整个太和殿,“命镇北大将军率五万精兵,即刻北上,收复哨所。告诉北朔女王,大靖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少。”
旨意传出,京城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起红灯笼,却掩不住街头巷尾的议论——“要打仗了”“听说北朔的女王是个女子呢”“咱们陛下当年……好像和她认识”。
萧澈坐在书房里,听着窗外的风声。案上放着一封拆开的密信,是北境传来的,说北朔的军队正在黑风口集结,女王林晚亲自坐镇。信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记号,是他和她小时候约定的暗号,画的是将军府的那棵老槐树。
他拿起笔,在密信的空白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小时候林晚总说,太阳出来了,就不会再有坏人了。
可如今,他和她,一个是大靖的太阳,一个是北朔的月亮,注定要在天际线上,划出一道锋利的界限。
夜渐深,太和殿的烛火依旧亮着。萧澈铺开一张新的舆图,指尖落在黑风口的位置,那里离将军府很远,却离他和她的少年时光,很近。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再次见到她,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青梅竹马的萧澈和林晚,而是大靖的皇帝,和北朔的女王。
兵刃相向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