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春风总裹着沙砾,刮在脸上带着细碎的疼。林晚站在黑风口的城楼之上,玄色王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镶嵌着红宝石的弯刀——那是北朔历代女王的信物,刀柄上的纹路被她摩挲得光滑温润。城下,商队正缓缓穿过新修的关隘,驼铃声在旷野里荡开,像一串碎玉滚过青石板。
“女王陛下,第一批西域商队带来的香料和琉璃,已经入了库。”丞相乌力罕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他手里捧着账本,羊皮纸的边缘被风沙磨得发卷,“比去年同期多了三成,光是安息国的乳香,就够咱们换二十万石粮食。”
林晚接过账本,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忽然想起在将军府时,萧澈教她算学的模样。那时他用树枝在地上画格子,说“晚晚你看,这算筹就像士兵,排好了阵就能打赢仗”。她当时只顾着揪他的袖子,哪里听得进这些,如今却要对着满页的数字,算清北朔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块矿石。
“让户部清点清楚,香料分一半给牧民,琉璃送去工坊,让匠人学着仿造。”她合上账本,目光落在商队末尾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车帘掀开时,露出张深目高鼻的脸,是西域的珠宝商人,去年冬天还在抱怨北朔的关隘太窄,骆驼过不去。
如今不一样了。
三年前她刚登基时,北朔还陷在内乱的泥沼里。王叔手握兵权,宗室们各怀心思,牧民们冬天连毡房都凑不齐,更别说和大靖抗衡。那时她站在父亲的灵前,看着青铜灯盏里跳跃的火苗,忽然想起萧澈说过的话:“治国就像种树,得先把根扎深了。”
她的根,就是北朔的土地和百姓。
要让百姓活下去,就得有粮食,有银子。北朔的草原盛产良马和皮毛,可中原的丝绸、茶叶,西域的香料、药材,却是牧民们稀罕的物件。可通往西域的商路早已被风沙掩埋,沿途的盗匪比狼还多,商人们宁愿绕远路,也不肯走北朔这道“鬼门关”。
“要想富,先修路。”林晚在朝会上拍了案,声音不大,却让吵吵嚷嚷的宗室们瞬间安静。她让人把舆图铺在大殿中央,用朱砂笔沿着古商道画了条线,“从黑风口到西域的碎叶城,修一条石路,每隔百里建一座驿站,派士兵驻守。”
王叔当时就跳了起来,络腮胡气得发抖:“女王疯了?北朔的男人该去打仗,不是去铺路!”
林晚没看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那是她让人偷偷绘制的西域地图,上面标着水源、绿洲,还有哪个部落擅长采石,哪个部落懂得筑墙。“王叔,”她抬眼时,眼底的光比弯刀还亮,“等商路通了,牧民们能用一张狐皮换十匹绸缎,孩子们冬天能喝上奶茶,那时再谈打仗,才有底气。”
她赢了。不是靠刀剑,是靠给各部落许下的承诺——参与修路的,可以免三年赋税;驿站的守卫,优先从该部落征兵。北朔的汉子们扛着锄头、凿子上了路,冬天冻土挖不动,就烧开水浇了再凿;夏天烈日当头,就披着毡子在树荫下歇脚。林晚去过修路的工地,看着他们黧黑的脸上沾着尘土,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忽然想起将军府的老管家,总说“力气花在地上,总会长出庄稼来”。
路修到一半时,西域的商人们果然来了。第一个来的是个波斯商人,带着三峰骆驼的胡椒,却在离黑风口还有十里地时被劫了。林晚听说后,亲自带着亲卫追了三天三夜,把那伙盗匪连根拔起,当着各部落首领的面斩了首。“北朔的路,是用来走商队的,不是养贼寇的。”她的声音裹在寒风里,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往后谁再敢动商队一根羊毛,就是与本王为敌。”
那波斯商人被请到王帐时,还在发抖。林晚却给了他双倍的胡椒钱,说“让你的同乡都来,北朔的关口,永远为诚信的商人敞开”。
如今,黑风口的关隘比三年前宽了三倍,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能并排走四辆马车。驿站里不仅有热茶和毡房,还有会说汉话、波斯语的通事,商人们再也不用怕迷路、被抢。林晚看着城下的商队,忽然发现有辆马车上插着大靖的旗帜——车帘掀开,露出个熟悉的身影,是当年将军府常去的绸缎庄掌柜。
“那是大靖来的商队?”她问身边的侍卫。
“回陛下,是江南的苏家,带了两车云锦和瓷器,说要跟咱们换北朔的良马。”侍卫递上通关文书,上面盖着大靖的官印,红得刺眼。
林晚的指尖在“大靖”二字上停了停。江南的云锦,她小时候穿过一件,是将军夫人亲手给她做的,淡紫色的,上面绣着缠枝莲。萧澈总说她穿那件衣服像“刚出水的莲花”,气得她追着他打。
“按规矩办,”她收回手,声音听不出情绪,“良马可以换,但要挑三岁口的,不能把最好的战马给他们。”
侍卫领命而去。风里忽然飘来一阵甜香,是西域的葡萄酿,去年商队带来的,味道比大靖的米酒烈得多。林晚想起和萧澈偷喝将军藏的酒,两人醉得在院子里转圈,他说“晚晚,等我当了皇帝,就把江南的酒都运到将军府来”,她说“才不要,北朔的马奶酒才好喝”。
那时的话,像风里的沙,吹过就散了。
商路通了,北朔的变化一日一个样。王都的集市上,既能看到卖胡饼的西域小贩,也能见到穿汉家衣裳的中原商人。牧民们不再只靠放牧过活,有人学着做皮毛生意,有人跟着商队跑运输,连孩子们都能说上几句简单的汉话和波斯语。
林晚让人在王都建了座工坊,专门教匠人仿制中原的瓷器、西域的琉璃。她去过工坊,看着烧红的琉璃液在匠人手里变成剔透的瓶子,忽然觉得,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比珠宝还珍贵——它们是北朔人用自己的手,一点点造出来的。
“陛下,户部说今年的赋税够养十万大军了。”乌力罕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手里的账本比上次厚了不少,“还有,西域的几个小国派了使者来,说想和咱们结盟,共同对抗西突厥。”
林晚望着远处的草原,春天的草刚冒出头,嫩得像翡翠。她知道,北朔变强了,强到足以让西域忌惮,让大靖警惕。边境传来的消息说,萧澈在大靖推行强军,造了新的火炮,练了精锐的骑兵。
“结盟可以,但不能让他们插手咱们的商路。”她转过身,王袍的下摆扫过城楼的青砖,“另外,让骑兵营加紧训练,告诉他们,商路是用锄头修出来的,也是用马刀守住的。”
夕阳西下时,商队已经全部进了关。驼铃声渐渐远了,只剩下风吹过城楼的呼啸。林晚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是当年萧澈送她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边角已经被磨得圆润。
她想起他说过,等天下太平了,就陪她去江南看莲花。
可如今,他是大靖的皇帝,她是北朔的女王。他们的天下,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正在崛起的国力,也隔着那条越来越繁忙的商路——路上跑着丝绸和皮毛,也跑着无声的较量。
“起驾回宫。”林晚将玉佩重新藏好,转身时,夕阳的金辉落在她的发间,像镀了层光。她知道,萧澈在变强,她也不能停。北朔的路,才刚刚开始。
回到王帐时,烛火已经点上了。案上放着西域使者送来的礼物,一盒晶莹的葡萄乾,一串用红珊瑚串成的项链。林晚拿起一颗葡萄乾放进嘴里,甜里带着点酸,像极了她此刻的日子——有商路通衢的甜,也有与大靖渐行渐远的酸。
帐外传来通事的声音,说大靖的绸缎庄掌柜求见,想单独献上一匹云锦,说是“故人所赠”。
林晚捏着葡萄乾的手紧了紧,烛火在她眼底投下晃动的影子。“告诉掌柜,”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北朔不缺云锦,若是故人的心意,就请他带回江南吧。”
帐外的风更紧了,卷起帐帘的一角,露出外面沉沉的夜色。林晚知道,她和萧澈之间,有些东西,就像这西域的商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