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秋来得烈,枯黄的牧草被风卷着掠过旷野,露出底下褐黄色的土地。林晚勒住缰绳,胯下的“踏雪”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不远处的青岚牧场边缘,两拨人马正隔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对峙,北朔牧民的弯刀和大靖士兵的长枪在夕阳下闪着冷光,空气里弥漫着汗味与牲畜的臊气,像一张绷紧的弓弦,稍碰即断。
“陛下,大靖的人又过界了。”身边的亲卫统领呼和低声禀报,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本月第三次了。前儿个他们还抢走了苏赫部落的三头牦牛,说是‘误入’。”
林晚望着河床对岸那面绣着“靖”字的旗帜,旗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青岚牧场自古便是北朔牧民的冬季草场,水草丰美,靠着背后的雪山融水,连最干旱的年份都能长出半人高的牧草。可今年入秋以来,大靖的边防军却屡次越过传统边界,理由总是“巡逻迷路”“追缴逃犯”,今天更是直接在牧场中心扎了营,竖起了界碑。
“那界碑是谁立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子。
呼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河床中央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上面刻着“大靖天堑”四个大字,墨迹犹新。“是大靖的云麾将军张启年,今早带了三百人来的,还放话说……说青岚牧场早被先帝划给大靖了,只是北朔一直强占着。”
“一派胡言!”林晚身后的部族长老气得胡须发抖,手里的马鞭重重抽在地上,“老臣放牛时,亲眼见过祖父辈立的界桩,就在那石碑往后三里地!张启年这是明抢!”
林晚没说话,只是催动“踏雪”向前走了几步。河床的沙砾硌得马蹄发响,她能看清对岸大靖士兵的脸——年轻的脸上带着警惕,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像是期待着一场冲突。她忽然想起萧澈,想起他少年时练剑,总是说“兵者不祥,能不动就不动”。可如今,他的军队,却在边境上,点燃了第一簇火星。
“去,告诉张启年,”林晚侧过头,对呼和道,“让他撤了界碑,带人马退回原地。三日之内,北朔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呼和领命,拨转马头穿过河床。他的身影在对峙的两拨人之间显得格外单薄,林晚看见他和一个穿着银甲的将领说了几句话,那将领——想必就是张启年——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挥了挥手。紧接着,大靖的士兵们举起了长枪,齐声呐喊,惊得北朔这边的羊群一阵骚动。
呼和回来了,脸色铁青:“张启年说,要谈,就让女王陛下亲自过去。还说……大靖的土地,轮不到北朔的蛮子指手画脚。”
“蛮子?”一个年轻的牧民忍不住骂了句,拔刀就要冲过去,被长老死死拉住。“别冲动!”长老吼道,“陛下还没发话!”
林晚的指尖在马鞍的雕花上划过,那是她登基后,北朔的工匠特意为她打造的,上面刻着草原上的狼图腾。她知道,张启年的话,不仅仅是羞辱,更是试探。试探她这个新登基的女王,是不是像传闻中那样“曾在中原长大,心慈手软”;试探北朔的军队,是不是还像内乱时那样不堪一击。
“把我的王旗竖起来。”她忽然说。
亲卫们迅速解开行囊,将一面玄色的王旗展开。旗面上绣着金色的狼头,在风中猎猎展开。北朔的牧民们看到王旗,像是被注入了力量,原本有些散乱的队伍渐渐整齐,握着弯刀的手更稳了。
“张启年要见本王,本王便去见见他。”林晚的声音透过风声传出去,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但记住,北朔的人,膝盖是硬的,只跪天地,不跪外人。”
她催动“踏雪”,缓缓穿过河床。马蹄踩在干涸的河床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张启年果然在对岸等着,他骑在一匹白马上,银甲在夕阳下闪得刺眼,见林晚过来,连马都没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北朔女王?”张启年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果然年轻。本将劝你一句,早点带着人滚回草原深处,青岚牧场,以后就是大靖的了。”
林晚没看他,目光落在那块新立的界碑上。石碑的棱角还很锋利,显然是仓促间凿成的。她忽然想起在将军府时,萧澈教她看舆图,指着青岚牧场的位置说:“这里水草好,却是两国的界地,最容易起争端。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划清界限,让牧民们能安稳放羊。”
那时他的语气,带着少年人的理想主义。可如今,他的将军,却在这里,用一块冰冷的石碑,打破了他曾经期盼的安稳。
“张将军可知,”林晚抬眼,目光撞上张启年的视线,冷得像雪山的冰,“三十年前,大靖与北朔曾在这里定下盟约,青岚牧场以北归北朔,以南归大靖,以黑水河为界。去年冬天,黑水河的河道虽有偏移,但也绝到不了此处。”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扔给张启年:“这是当年盟约的副本,上面有两国使者的签字。张将军要不要看看?”
张启年接住地图,却看也没看,直接扔在地上,用马靴碾了碾:“旧纸一张,能当饭吃?如今大靖兵强马壮,想要这块地,便拿得下!”他忽然提高声音,“兄弟们,告诉这位女王,咱们大靖的铁骑,怕过谁?”
“不怕!”大靖的士兵齐声呐喊,长枪顿地,震得地面发颤。
林晚的手缓缓按在腰间的弯刀上,刀柄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她知道,道理是讲不通了。张启年背后,是大靖日益膨胀的野心,或许,还有萧澈的默许。她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密报,说大靖今年粮食歉收,青岚牧场的冬季牧草,对他们而言,或许是救命的稻草。
“既然如此,”林晚的声音陡然转厉,“就别怪北朔不客气了。”
她猛地勒转马头,朗声道:“呼和,带一百亲卫,把那块界碑拔了!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是!”呼和应声,拔刀出鞘,寒光一闪。北朔的亲卫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过去,直奔河床中央的界碑。
“拦住他们!”张启年怒吼,长枪一指。大靖的士兵们立刻上前阻拦,两拨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弯刀劈砍的声音、长枪刺进皮肉的闷响、士兵的怒吼、牧民的呐喊……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牧场上炸开。
林晚看着混乱的战场,指尖冰凉。她看到呼和一刀挑飞了一个大靖士兵的头盔,也看到一个年轻的北朔牧民被长枪刺穿了肩膀,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干涸的河床,像一朵丑陋的花,在秋风里绽放。
“停手!”她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战场一旦开启,就很难停下了。张启年显然不想停,他挥舞着长枪冲了过来,直取林晚:“拿下北朔女王,赏黄金千两!”
“保护陛下!”呼和回身挡在林晚面前,与张启年战在一处。
林晚勒住“踏雪”,看着眼前的厮杀。她忽然明白,这场冲突,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青岚牧场,而是为了试探,为了挑起更大的战争。张启年需要一场胜利来邀功,大靖或许也需要一个理由,来敲打日益强盛的北朔。
她深吸一口气,拔出了腰间的弯刀。玄色的王袍在风中展开,狼头王旗在她身后猎猎作响。“北朔的勇士们,”她的声音穿透了厮杀声,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力量,“让他们看看,草原的狼,是会咬人的!”
弯刀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北朔的牧民们像是被点燃了血性,呐喊着冲了上去。林晚没有亲自上阵,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子民为了家园而战。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像她此刻的心——一边是对萧澈的最后一丝念想,一边是身为北朔女王的责任。
厮杀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双方都付出了伤亡,张启年才带着人缓缓后退,临走前,他怨毒地看了林晚一眼:“北朔女王,这笔账,咱们迟早要算!”
林晚没理他,只是翻身下马,走到那个被刺伤的年轻牧民身边。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见林晚过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她按住了。“别动。”她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小心地撒在他的伤口上,“疼吗?”
牧民咬着牙,摇了摇头:“不疼!能为陛下打仗,是我的荣耀!”
林晚笑了笑,指尖却有些发颤。她站起身,看向青岚牧场——夕阳下,枯黄的牧草在风中起伏,像一片沉默的海。可这片海,已经被染上了血的颜色。
“把受伤的兄弟抬回去医治,”她对呼和道,“剩下的人,守在这里。告诉所有部落,备好战马和弯刀,从今天起,北朔的边境,一步也不能退。”
呼和领命而去。林晚重新上马,回望对岸大靖的营地,灯火已经点亮,像一串鬼火。她知道,小规模的冲突,只是开始。张启年的败退,会换来更大规模的军队,更激烈的厮杀。
风里传来远处的狼嚎,苍凉而悲怆。林晚握紧了弯刀,调转马头,朝着北朔的方向走去。“踏雪”的马蹄声在寂静的牧场上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两国之间那道越来越深的裂痕上。
她想起萧澈,想起他曾说“愿天下无战”。可如今,他们一个是大靖的皇帝,一个是北朔的女王,站在这烽火将起的边境线上,或许,早已身不由己。
夜色渐浓,青岚牧场的风更冷了。远处的篝火旁,北朔的牧民们唱起了古老的歌谣,歌声里带着对土地的眷恋,也带着对战争的无畏。林晚抬头看向天空,月亮还没升起,只有几颗寒星,在墨色的天幕上,冷冷地看着这片即将燃起烽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