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太和殿的琉璃瓦被淋得发亮,檐角的神兽在雨幕中沉默矗立,像在俯瞰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
萧澈将北朔的国书掷在龙案上,宣纸上“以新河道为界”六个字被墨汁洇得发涨,仿佛能渗出青岚牧场的草腥气。周明远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袍角还沾着北朔草原的沙砾,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头。
“她就只说这些?”帝王的声音裹着殿外的寒气,比案上的冰鉴还要冷冽。龙案左侧堆着刚送来的军报,青岚牧场的冲突已从小规模械斗升级为骑兵对峙,北朔的狼旗在黑水河对岸飘了三日,旗下的弓箭手日夜张弦,箭镞上凝着霜。
“回陛下,”周明远的声音发颤,“女王陛下说,青岚牧场可分一半,但新河道是底线。还说……张将军杀十七牧民,需以官职抵偿。”他偷瞄了眼萧澈按在剑柄上的手,那只曾为林晚描过眉的手,此刻指节绷得发白,指腹磨着鲛鱼皮剑鞘,发出细碎的声响。
萧澈忽然笑了,笑声撞在盘龙柱上,碎成一片冷意。他起身踱到殿中,玄色龙袍扫过铺地的红毯,留下一道暗痕。窗外的雨更大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极了当年将军府后院,林晚踩着雨靴追兔子时的脚步声。
“官职抵偿?”他俯身拾起那封国书,指尖划过落款处的狼形王印,“她可知张启年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老将?可知十七个牧民的命,在她眼里就值一个爵位?”
周明远猛地抬头,看见帝王眼中翻涌的血丝。他想起在北朔王庭,那位女王望着腾格里雪山时的侧脸,鬓边别着枚素银狼毫簪,和当年太子妃常戴的那支玉簪,竟有几分相似的孤绝。
“陛下,”他声音涩哑,“北朔草原今年大旱,青岚牧场是唯一能过冬的草场。女王陛下……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萧澈将国书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当年她在将军府,为了救一只受伤的狼崽,能跟本王冷战三日。如今为了草场,就要让两国战士的血染红黑水河?”
殿内侍立的禁军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陛下藏在龙袍下的那道旧伤,是当年为护林晚,被北朔刺客的箭划开的。那时她总爱扒着东宫的墙头,给他递将军府厨房刚蒸好的桂花糕。
掌灯时分,军机处的烛火彻夜未熄。萧澈铺开舆图,朱砂笔在黑水河沿岸圈点,笔尖戳破了纸张,在“青岚牧场”四个字上留下一个破洞。兵部尚书颤巍巍地奏请:“陛下,北朔骑兵凶悍,不如派……”
“不必。”萧澈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传朕旨意,三日后御驾亲征。”
满殿哗然。太傅拄着拐杖上前:“陛下万金之躯,岂能亲涉险地?何况……北朔女王曾是您的……”
“曾是?”萧澈抬眼,目光扫过众臣,“她现在是北朔女王,朕是大靖皇帝。君臣、敌友,从来分明。”他指尖在舆图上重重一敲,“告诉北朔,朕要亲自去看看,那新河道究竟有多深,能淹了多少人的性命。”
旨意一下,长安城里的气氛骤然紧绷。禁军在朱雀大街上列队,甲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靴底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百姓的裙裾上。将军府的老仆站在朱门外,望着宫城方向,手里还攥着块没送出去的桂花糕——当年林晚最爱这个,说比北朔的奶糕甜。
出征前夜,萧澈去了趟东宫旧苑。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蒙着白布的妆奁上,那是当年为林晚备下的嫁妆。他掀开白布,看见里面静静躺着支狼毫笔,笔杆上“长安”二字已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他送她的及笄礼。那时她红着脸说:“等我及笄,你要教我写大靖的史书,还要……”话没说完就被他按在梅树下亲了额头,花瓣落在她发间,像场下不完的雪。
他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了三个字,又狠狠划掉,墨痕纵横交错,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窗外的雨停了,天边挂着半轮残月,像他此刻的心境,缺了一块,再也补不圆。
三日后,长安城外的校场旌旗猎猎。十万禁军列成方阵,玄甲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钢铁海洋。萧澈身着亮银铠甲,腰间悬着那把曾为林晚削过木簪的长剑,翻身上马时,铠甲的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枝头的寒鸦。
“陛下!”周明远捧着那封被退回的信笺追上来,“这是北朔送来的最后答复……”
萧澈没有接。他勒转马头,望着绵延的军队,声音传遍校场:“告诉北朔女王,朕在青岚牧场等她。要么,按旧约划界;要么,让她亲眼看看,大靖的铁骑踏过黑水河,是什么模样。”
马蹄扬起尘土,混着未干的雨水,在道上留下串串泥泞的蹄印。萧澈回头望了眼长安城,城楼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林晚背着小包袱,站在城门口等他,说要跟他去塞北看雪。
那时的雪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星子。而现在,他要去的地方,或许也在下雪,只是那雪,该染着两国将士的血了。
黑水河对岸,北朔的瞭望塔上,哨兵望着大靖军队扬起的烟尘,吹响了牛角号。苍凉的号声掠过草原,传到王庭时,林晚正在擦拭那支狼毫笔。
“陛下,”阿古拉声音发颤,“大靖皇帝……御驾亲征了。”
狼毫笔从指间滑落,在地毯上留下一道墨痕。林晚望着窗外的腾格里山,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极了当年长安城外,萧澈甲胄上的寒霜。
她忽然想起成亲那日,红烛高照,他掀开盖头时笑着说:“阿晚,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大靖的太子妃,再也没人能让你受委屈。”
可如今,他带着十万铁骑来讨青岚牧场,而她,必须站在北朔的土地上,拔剑相向。
草原的风卷起她的王袍,猎猎作响。林晚弯腰拾起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最后一道命令:“传朕旨意,所有牧民撤回黑水河以北,骑兵营即刻集结——”
她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终究没写下那个“战”字。远处的牛角号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青岚牧场的草,大概快要被马蹄踏平了。林晚望着天边掠过的孤雁,忽然想起长安的桃花,不知这个时节,是否还像当年那样,落得满城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