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城楼在暮色里像一头苍老的巨兽,青砖缝隙里还嵌着前朝的箭簇,风过时,那些锈蚀的铁尖便发出细碎的呜咽。林晚立在垛口边,银甲上的鳞片被夕阳镀成金红,甲片相接处的细链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环佩般的轻响,却掩不住城楼下越来越近的鼓角声。
“陛下,大靖的先锋营已在关前十里扎营,玄鸟旗插在最前面的帐顶,看得真真的。”副将阿古拉捧着头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铠甲上沾着一路风尘,护心镜边缘磕掉了一块漆,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铁——那是去年在青岚牧场与蛮族厮杀时留下的痕迹。
林晚没有回头。她望着关下蜿蜒的官道,那里曾是她随将军府商队北上时走过的路。那时她总爱扒着马车帘往外看,萧澈就坐在她身边,手里转着枚玉佩,说:“阿晚你看,过了这雁门关,就是北朔的草原了,听说那里的星星比长安的亮。”
如今她真的站在了北朔的土地上,以女王的身份守着这道关隘,而他,却成了叩关的人。
“传我令,弓箭手登城,投石机校准射程。”她的声音透过头盔的面罩传出来,带着金属的冷硬,听不出情绪。指尖抚过垛口上的凹痕,那是无数次攻城战留下的印记,深的地方能埋下半只手掌。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萧澈带她偷偷溜出将军府,在城墙上用石子刻下两人的名字,他刻得深,石屑溅在她手背上,有点痒。
“陛下,”阿古拉的声音低了些,“探子回报,大靖皇帝的仪仗就在中军,离关不足三里了。”
林晚抬眼望去。地平线上扬起一道灰黄色的尘烟,像一条游弋的土龙,随着风势渐渐逼近。尘烟顶端,一面玄色大旗正缓缓升起,旗面绣着的金色玄鸟展开双翼,在残阳下抖落万点金光——那是大靖的皇旗,她在将军府的家宴上见过无数次,那时萧澈的父亲还在位,每逢节庆,这面旗便会悬在宫墙上,映得整条朱雀大街都亮堂起来。
鼓角声越来越清晰,一下下敲在城砖上,也敲在守城将士的心上。林晚侧耳听着,城楼下的呼吸声渐渐沉重,有个年轻的士兵忍不住攥紧了长枪,枪杆与掌心摩擦的声音在风里格外刺耳。她记得这个士兵,是青岚牧场的牧民家的孩子,去年她亲征时,他还怯生生地给她递过一碗马奶酒。
“都抬起点精神!”林晚提高了声音,银甲上的流苏猛地一颤,“北朔的儿郎,死也要站着死!”
话音刚落,尘烟里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支玄甲骑兵破雾而出。为首的那匹黑马神骏异常,马鬃被风吹得翻卷如浪,马背上的人穿着亮银甲,甲片在夕阳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
是萧澈。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了一瞬。尽管隔了半里地,尽管他脸上罩着狰狞的兽面盔,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骑马的姿势没变,背脊挺得笔直,左手握着缰绳,右手自然地搭在马鞍上——那是他从小练就的习惯,当年在将军府的跑马场,他总爱这样跟在她的马车边,说这样能随时护住她。
黑马在关前一箭之地停下,萧澈微微抬手,身后的大军便如潮水般退开,只留下他一人一骑,孤零零地立在旷野上。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里面绣着龙纹的里衬,那龙纹张牙舞爪,与她银甲上的狼图腾遥遥相对。
“林晚!”他的声音透过风传过来,带着盔甲的共鸣,却依旧能听出当年的清越,“你当真要与朕兵戎相见?”
城楼上一片死寂,连风都仿佛停了。林晚看着他,兽面盔的眼洞太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心底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她想起成亲那日,红烛映着他的脸,他说“阿晚,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可话音未落,母亲的密信就到了,信上只有八个字:母危,速归,北朔等你。
那时她跪在地上,看着他亲手为她绾的发髻散了一地,红嫁衣的裙摆拖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萧澈,”林晚抬手摘下面罩,冷风瞬间灌进领口,冻得她脖颈发麻,“此乃北朔国门,我是北朔女王,守土有责。”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守城的将士们忽然挺直了腰杆,长枪顿地的声音整齐划一,震得城砖都在发颤。阿古拉站在她身侧,忽然低声说:“陛下,您的手在抖。”
林晚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死死抠着垛口的砖缝,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与砖上的锈色融在一起。她松开手,将掌心贴在冰冷的银甲上,那寒意顺着皮肤往里钻,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热流。
萧澈在城下沉默了片刻,黑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扬起一阵尘土。他忽然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一如当年在演武场跳下马背来扶她。他仰头望着城楼,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在将军府后院为她捉白狐的少年。
“你我相识十九年,”他的声音低了些,风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从总角之交到……如今这般,你当真不悔?”
十九年。林晚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是啊,十九年了。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将军府的桃花树下,他穿着件月白锦袍,手里拿着只断线的风筝,说“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哭了”;她记得及笄那日,他亲自为她簪上狼毫簪,说“阿晚,以后我护着你”;她记得他被册封为太子那天,偷偷跑到她房里,塞给她一块龙纹玉佩,说“等我当了皇帝,就立你为后”。
可这些,都抵不过北朔的万里草原,抵不过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北朔不能亡”,抵不过这满城将士期待的眼神。
“萧澈,”林晚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剑,剑身映出她冷冽的眉眼,“多说无益。要过此关,先踏过我的尸体。”
长剑归鞘的声音清脆如裂玉。守城将士们忽然齐声呐喊,声浪直冲云霄,惊得关前的飞鸟扑棱棱飞起,遮暗了半边天。萧澈站在城下,仰头望着那个银甲的身影,她站得那样高,那样孤绝,像一朵开在冰崖上的花,美丽,却带着刺。
他忽然翻身上马,亮银甲在夕阳下转了个弧,披风扫过地面的枯草。“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再听不出半分波澜,“今夜扎营休整,明日……攻城。”
黑马掉转方向,踏着尘土归入大军。玄鸟旗在暮色里缓缓降下,像一只收拢翅膀的巨鸟。林晚依旧立在城楼上,银甲上的金红渐渐褪去,被夜色染成深灰。风卷着关下的尘土上来,扑在她脸上,带着一丝熟悉的、长安的味道。
阿古拉递过来一件披风:“陛下,夜深了,该回帐了。”
林晚没有动。她望着远处大靖军营的篝火,那点点火光在旷野上蔓延,像一片星星落进了人间。很多年前,她和萧澈也曾在将军府的后院点过这样的篝火,他给她讲边关的故事,她给他唱北朔的歌谣,火光照着他们年轻的脸,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
可原来,岁月最是无情,能把青梅竹马熬成沙场对峙,能把一句“我护你”,变成“踏过我的尸体”。
夜渐渐深了,雁门关的风更急了,卷着城楼的角铃声,呜咽着飘向遥远的星空。林晚抬手按在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枚玉佩,是当年萧澈送的及笄礼,玉上的并蒂莲,早已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
明天,就是生死之战了。她想。
可为什么,心口的位置,会这么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