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夜风裹着砂砾，打在林晚的银甲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像极了长安初雪落在琉璃瓦上的轻响。她仍立在城楼垛口，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绣着的北朔玄鸟图腾，鸟目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城下的篝火已连成一片星海，大靖军营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苍狼旗的暗影垂在中军帐顶，像一只巨兽。萧澈的营帐就在那片火光最盛处，隐约能看见帐前立着两名持戟侍卫，甲片上的寒光随夜风轻晃。
“陛下，该换药了。”贴身侍女青禾捧着药箱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林晚左臂的甲叶，露出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那是上周巡视边境时，被潜伏的敌兵射中的箭伤，箭头淬了微毒，愈合得格外慢。
药膏触肤时带着清凉的刺痛，林晚却浑然未觉。她的目光越过城下的旷野，落在那片跳动的火光里。那里曾是她最熟悉的地方，长安的宫城，将军府的后院，甚至是少年时偷偷翻墙出去的夜市，萧澈总爱提着一盏琉璃灯走在她身前，灯影里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嘴角总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青禾，”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要选一条最难走的路？”
青禾手上的动作一顿。她见证了眼前这位女王在大靖的十几年，在北朔登基三年，削藩、平叛、亲征，硬生生将风雨飘摇的北朔撑了起来，夜里却总在帐中对着一枚旧玉佩出神。她低下头，轻声道：“陛下选的路，定是为了北朔万民。”
林晚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她想起及笄那年收到的密信，信是用北朔王室特有的朱砂写就，字迹仓促却力透纸背。那时她躲在假山后拆开，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信纸，萧澈寻来时，她慌忙将信塞进袖中，他却只是递给她一串刚买的糖葫芦，说：“阿晚，你看这糖衣多亮，像不像你新得的那支步摇？”
那时的他，眼里只有纯粹的欢喜，哪里知道她袖中藏着的，是足以撕裂两人命运的惊雷。
城下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夜的沉寂。林晚猛地抬眼，只见一骑快马从大靖军营疾驰而出，直奔关下。马上骑士高举着一面白旗，在月色里格外醒目。
“陛下，是大靖的使者。”阿古拉握紧了腰间的弯刀，“要不要……”
“让他说话。”林晚打断了他。夜风掀起她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骑士在关下勒住马缰，扬声道：“北朔女王陛下，我皇有令，请您明日辰时出关一会，只带三名随从，我皇亦孤身前往，以示诚意！”
城楼上一片寂静。阿古拉率先开口：“陛下不可！此乃鸿门宴，大靖皇帝心思深沉，难保没有埋伏！”
林晚没有说话。她望着那片篝火，仿佛能透过层层营帐，看见帐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总是这样，看似随性，实则步步为营。当年在将军府的棋社，他总能在她以为胜券在握时，轻轻落下最后一子，让她满盘皆输，然后笑着揉她的头发：“阿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可这一次，不是下棋。
“我去。”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我令，明日辰时，备三骑，随我出关。”
阿古拉还想再劝，却被她眼中的坚定止住了话头。月光洒在她银甲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城砖上，像一株在绝境中倔强生长的韧草。
辰时的雁门关外，薄雾尚未散尽。林晚一身银甲，只带了青禾与两名护卫，立在关前的空地上。晨风带着草原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将发丝吹向大靖军营的方向。
远处传来马蹄声，同样是四人四骑。为首的萧澈穿着玄色常服，未披铠甲，腰间只悬着一柄短剑，正是当年她亲手为他锻造的那柄。他骑在那匹熟悉的黑马上，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帝王的沉凝，再不见少年时的跳脱。
两拨人马在中间地带停下，距离不过十步。薄雾像一层纱，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却挡不住那道穿越了时光的目光。
萧澈先下了马，黑靴踩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眼看向林晚，目光掠过她银甲上的狼图腾，掠过她紧抿的唇，最后落在她左臂的甲叶上——那里比别处微微隆起，是伤口的位置。
“伤还没好？”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晚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尖压进掌心的旧茧里。那是当年跟着将军学骑射时磨出来的，萧澈总爱拿帕子给她裹手，说：“女孩子家，手要细润才好看。”
“托陛下的福，死不了。”她的声音有些冷，像结了层薄冰。
萧澈的眼神暗了暗。他往前走了两步，薄雾在他身前散开，露出他清俊却添了细纹的脸。“阿晚，”他忽然这样唤她，像很多年前在桃花树下那样，带着点亲昵的尾音，“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林晚的心猛地一颤。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她想起成亲那日，红烛高照，他掀起她的盖头，也是这样唤她“阿晚”，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可转身之间，便是家国万里，刀光剑影。
“陛下请自重。”她别开眼，看向远处的雁门关，城楼的轮廓在晨光里渐渐清晰，“如今你我各为其主，北朔与大靖，亦非昔日可比。”
“可你我，不是‘各为其主’。”萧澈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林晚，你告诉我，当年你走得那样急，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你母亲……”
“陛下！”林晚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旧事不必再提。今日你邀我来，不是为了叙旧吧？”
萧澈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像一张网，试图将她困在里面。他看到她耳垂上的银环，那是北朔女王的象征，取代了当年他送的珍珠耳坠；看到她袖口磨出的痕迹，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看到她眼底深处藏着的疲惫，像背负了千斤重担。
可他也看到，她握着缰绳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马鞍上的雕花——那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紧张时便会这样。
“我想知道，”萧澈的声音放低了，带着一丝恳求，“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薄雾渐渐散去，晨光落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在草地上几乎要触碰到一起。林晚望着他，看着他鬓角新生的几缕银丝，看着他眼角因常年批阅奏折留下的细纹，看着他眼底那份从未变过的执拗。
她想起在北朔宫廷的日日夜夜，想起平定叛乱时身中数箭，想起站在母亲灵前发誓要守护好这片草原，想起无数个深夜里，对着那枚龙纹玉佩无声落泪。
“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轻轻笑了笑，笑意里却藏着无尽的苍凉，“萧澈，我们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将军府的桃花树下，回不去城墙上刻下的名字，回不去那句“以后我护着你”。时光像雁门关的风，刮过之后，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无法愈合的伤痕。
萧澈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他转身望向大靖的方向，晨光里，苍狼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再回头时，他眼底的柔情已被帝王的坚毅取代。
“林晚，”他一字一顿，“大靖与北朔，连年征战，百姓流离。你我若再相斗，只会让渔翁得利。”
林晚心头一震，抬眼看向他。他的目光坦诚而锐利，带着一种她熟悉的、运筹帷幄的智慧。
“你想怎样？”她问。
萧澈向前一步，晨光落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为了两国百姓，也为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也为了我们，你敢不敢赌一次？”
林晚看着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情愫，那些在兵戎相见中被压抑的牵挂，在这一刻破土而出，与家国责任、江山社稷交织在一起，缠成一团解不开的结。
远处的雁门关城楼上传来晨钟的声音，浑厚而悠长，穿过旷野，落在两人之间。林晚深吸一口气，晨光将她的银甲镀成金色，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