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晨雾刚被朝阳撕开一道裂口，大靖的号角便如惊雷般滚过旷野。
林晚站在城楼最高处，掌心抵着冰凉的箭垛。昨夜那场对峙在晨光里褪成模糊的剪影，萧澈最后那句“赌一次”还悬在心头，城下的鼓点已敲碎了所有余韵。她低头看向自己的靴底，不知何时沾了半片干枯的狼尾草——那是北朔草原特有的植物，许是昨夜风大，从关外卷到了这雁门关的城砖缝里。
“陛下，大靖军营动了。”副将阿古拉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他按着腰间的弯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林晚抬眼望去。关外的平野上，玄色的苍狼旗正被数十名甲士擎着升起，旗面上的银线绣成的狼头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狼口大张，仿佛要将雁门关吞入腹中。旗阵之后，黑压压的步兵方阵正缓缓推进，甲叶相撞的脆响汇成洪流，压得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而在方阵最前列，三匹白马并辔而立。中间那匹神骏的白马上，立着一名持节使者，锦袍玉带在军阵中格外扎眼，手中的鎏金节杖顶端，缀着的苍狼尾羽正随着马蹄轻晃。
“他们要喊话了。”青禾扶着林晚的手臂，指尖微颤。她看见使者身后跟着两名鼓手，正将牛皮战鼓架在地上，鼓面上还凝着未干的晨露。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将披风的系带系得更紧了些。披风内衬绣着的玄鸟图腾被风掀起一角，鸟首高昂，翅羽舒展——那是北朔的国祚象征，是她从母亲灵前接过的信物。三年前她登基时，北朔国库空虚，藩王割据，是她带着玄鸟旗亲征，斩了三个叛乱的部族首领，才将这面旗帜重新插回了王庭的旗杆上。
城下的战鼓忽然擂响，三短一长，是大靖军阵中宣告重要政令的鼓点。使者勒住马缰，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特制的铜喇叭传开，带着金属共鸣的震颤：
“北朔女王林晚听着！大靖皇帝有旨——”
城楼上的北朔士兵瞬间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枪尖的寒光在日光下连成一片。林晚身旁的阿古拉低声咒骂了一句，拔出弯刀便要呵斥，却被林晚抬手按住了。
她的指尖微凉，落在阿古拉手背时，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让他说。”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使者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城楼上会如此安静。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高声道：“念及昔日情分，我皇不忍刀兵相见，特赐你归降之途！即刻打开雁门关，率北朔残部放下武器，我皇可保你王室血脉不失，北朔百姓亦可免流离之苦——”
“放他娘的屁！”阿古拉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弯刀直指城下，“我北朔男儿，只有战死的英烈，没有屈膝的懦夫！”
他的声音在城楼间回荡，北朔士兵们纷纷响应，长枪顿地的声响震得城砖都在发颤。“誓死不降！”“与雁门关共存亡！”的呐喊声浪如同潮水，几乎要盖过城下的铜喇叭。
使者的脸色白了白，却强自镇定地继续喊道：“林晚！你本是大靖将军府养女，与我皇青梅竹马，何必为了这弹丸之地的虚名，让两国百姓生灵涂炭？归降之后，我皇愿与你共治天下，共享太平——”
“共治天下？”林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使者的话语。她缓步走到箭垛边，目光越过旷野，落在那片玄色的军阵深处，仿佛能穿透层层甲士，看到萧澈此刻的神情。
日光正好，照在她银灰色的王袍上，袍角的玄鸟刺绣在风里轻轻颤动。她抬手，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北朔特有的狼骨簪束起。这是北朔女王亲临战阵时的装束，意为“以血肉之躯，护万里河山”。
“告诉萧澈，”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城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林晚，是北朔的女王。”
使者愣住了，铜喇叭从手中滑下去寸许。
“二十年前，北朔宫廷内乱，我流落大靖，蒙将军府收养，这份恩情，我记。”林晚的目光扫过城下的使者，扫过那些玄色的甲士，最终望向大靖军营的方向，“但我身上流的，是北朔王室的血。我母亲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北朔的土地，要用北朔人的骨血来守护，这句话，我也记。”
她抬手，指向身后绵延的草原。晨雾已散，远方的草原像一块铺展到天际的绿绒毯，羊群在其间移动，像散落的珍珠。“那里是北朔的草原，是我族人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他们会在春天赶着牛羊迁徙，会在秋天围着篝火歌唱，会在冬夜里给孩子讲玄鸟的传说——这些，不是‘弹丸之地’，是我们的根。”
城楼上的北朔士兵们都安静下来，望着他们的女王。阳光落在林晚脸上，她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像草原上永不熄灭的篝火。
“萧澈要战，我便接战。”林晚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雁门关就在这里，我林晚就在这里！北朔的玄鸟旗不倒，北朔的将士就不会退！”
她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剑身在日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直指苍穹。“告诉你们的皇帝——”
“北朔无降军！”
最后五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旷野上回荡，撞在雁门关的城墙上，激起无数回音。北朔士兵们轰然响应，纷纷拔出武器，将刀尖指向天空，玄鸟旗在城楼顶端被风猎猎吹动，与城下的苍狼旗遥遥相对，仿佛两只蓄势待发的巨兽。
使者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调转马头便往回跑。三匹白马仓皇离去的背影，在黑压压的军阵前显得格外狼狈。
林晚握着长剑，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日光晒在她的后颈，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阿古拉走到她身边，将头盔重新为她戴上，瓮声瓮气地说：“陛下说得好！咱们北朔人，骨头都是硬的！”
林晚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大靖军营的方向。她仿佛能看到萧澈此刻正站在中军帐前，玄色的常服被风吹起，脸上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小时候，他总爱拉着她的手，在将军府的练武场上说：“阿晚，以后我当了皇帝，就封你做并肩王，咱们一起守着这天下。”
那时的桃花落了他们满身，他眼里的光比星辰还亮。
可如今，他要她归降，她却只能告诉他——北朔无降军。
风从草原的方向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拂过雁门关的城楼。玄鸟旗在风中舒展翅羽，发出猎猎的声响，像是在回应着远方的呼唤。
林晚握紧了手中的剑，剑身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也映出了那片她誓死也要守护的草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