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覆盖住雁门关的垛口。城楼上残留的硝烟味还未散尽,混着关外草原吹来的青草气息,在晚风里缠成一股复杂的味道。
林晚站在箭楼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城砖上一道新添的箭痕。那是半个时辰前,大靖先锋营的铁箭留下的印记,箭簇穿透了三层木盾,深深嵌进砖石,此刻拔箭后的孔洞还在透着晚风,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陛下,清点完了。”阿古拉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难掩一丝振奋,“此战斩敌三百七十余,缴获战马九十一匹,我方折损不足百人。”他将沾着血污的战报递上来,羊皮纸边缘被兵刃划开了几道裂口。
林晚接过战报,目光落在“折损不足百人”几个字上时,睫毛轻轻颤了颤。她记得出征前,北朔的老臣们还在忧心忡忡——大靖铁骑甲天下,雁门关更是易守难攻,谁也没料到首战能讨到这样的便宜。
“大靖的先锋营退得很蹊跷。”青禾捧着伤药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的左翼明明已经撕开了我们的防线,却突然鸣金收兵,像是……故意给我们留了喘息的余地。”她的指尖沾着草药的汁液,在昏暗中泛着青绿色的光。
林晚没有说话,转头望向关外。大靖的军营已沉入暮色,只有主营方向还亮着几盏孤灯,像蛰伏在旷野里的兽瞳。苍狼旗在晚风中偶尔扬起一角,银狼头的剪影在残阳下忽明忽暗,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想起午时开战的情景。大靖先锋营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铁蹄踏碎了关前的碎石,苍狼旗所到之处,北朔的前阵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那时她甚至以为,雁门关的第一道防线撑不过半个时辰。可就在最危急的时刻,大靖的号角突然变了调——那不是冲锋的锐鸣,而是收兵的悠长余韵。
“他们的号角手吹错了?”当时阿古拉红着眼吼道,挥刀劈落了最后一个冲上来的靖兵。
林晚却望着那面缓缓后移的苍狼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那号角声沉稳有力,绝不是错吹,倒像是……一道带着犹豫的命令。
“传我令。”她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里格外清晰,“今夜加派三倍岗哨,重点盯防西翼的断崖。告诉弟兄们,谁也不许懈怠,违令者斩。”
阿古拉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属下这就去办!”他转身时,腰间的弯刀撞在甲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城楼上荡开很远。
青禾看着林晚的侧脸,月光正落在她紧抿的唇上,映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陛下是觉得……萧澈在耍什么花样?”
林晚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回耳后。她的耳坠是一枚小小的玄鸟玉雕,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将军府母亲留给他的,当年她仓皇离京时,什么都没带,只攥着这枚耳坠。
“你还记得将军府的演武场吗?”她忽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青禾愣了愣,随即点头。她是林晚从大靖带到北朔的侍女,也听林晚说过无数次——那片铺着青石板的演武场,萧澈总爱拉着她的手,教她认那些刻在石地上的兵阵图。
“他从小就爱藏招。”林晚望着关外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些微苦涩,“每次跟侍卫比试,总要先故意露个破绽,引对方攻过来,再反手制敌。那时我总笑他,说他打仗像小孩子玩闹,他却说……”
她顿住了,晚风掀起她的袍角,玄鸟刺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他说,真正的胜算,从来不在眼前的刀剑里。”
青禾沉默了。她看着林晚的目光,忽然明白这位年轻的女王为何在大胜之后,眼底依旧没有半分松懈——那片看似退去的靖军阵云里,藏着的或许是比正面厮杀更难揣测的暗流。
关外的大靖主营里,烛火彻夜未熄。
萧澈站在挂着舆图的帐前,指尖落在雁门关西翼的断崖处。舆图上用朱砂标着北朔的布防,密密麻麻的红点像撒落的血珠,而断崖一带,红点稀疏得几乎看不见。
“陛下,北朔加了岗哨。”暗卫跪在地上,声音低哑,“林晚亲自去了西翼,还斩了两个打瞌睡的哨兵,悬首示众了。”
萧澈的指尖顿了顿,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阴影。他想起小时候,在将军府的梨花树下,阿晚总爱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看他跟太傅学兵法。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兵不厌诈”,只知道谁的刀更快,谁就赢了。
可现在,她能在首战告捷后,立刻识破他故意露出的破绽。
“她还做了什么?”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让人把缴获的战马全赶到了南坡,那里地势开阔,易守难攻。还让人在关前的沟壑里埋了尖刺,应该是防备我们夜袭。”暗卫顿了顿,补充道,“城楼上的玄鸟旗一直没降,她亲自守在箭楼,到现在还没合眼。”
萧澈转过身,望向帐外的夜色。帐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远处的雁门关城楼,玄鸟旗在月光下舒展着翅羽,像一只彻夜不眠的鹰。
他想起三日前,使者带回她那句“北朔无降军”时,帐内死寂的空气。那时他便知道,那个会在他怀里撒娇,说要永远留在将军府的阿晚,真的成了北朔的女王。
“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三日。”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让伙房给弟兄们炖些羊肉汤,关外夜寒。”
暗卫愣住了:“陛下……不趁机攻城吗?我们的先锋营虽有折损,但主力未动,今夜正是……”
“不必了。”萧澈打断他,重新望向舆图上的雁门关,“我要看看,她还能布下多少后手。”
暗卫退下后,帐内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音。萧澈走到案前,拿起一枚玉佩——那是枚半块的龙凤佩,另一半,当年被他亲手系在了阿晚的腰间。
玉佩的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像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年。只是那时的月光落在演武场上,照的是青梅竹马的嬉闹,而如今的月光,却隔着烽火狼烟,照在两座遥遥相对的城楼上。
他轻轻将玉佩放回锦盒,目光再次投向关外。雁门关的城楼依旧亮着灯火,玄鸟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这场仗,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为了输赢。
他想看看,在家国与旧情之间,她究竟会走出怎样一条路。而他自己,又能在这烽火连城的棋局里,为那段埋在梨花树下的岁月,留下多少转圜的余地。
夜色渐深,雁门关的更鼓声远远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在旷野的寂静里,也敲在两个心照不宣的等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