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玄鸟旗的绸缎上,发出猎猎的声响。林晚勒住马缰,胯下的“踏雪”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尖喷出的白气在凛冽的风中瞬间消散。她身后,北朔的铁骑列成整齐的方阵,玄色的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草原儿女的脸庞被风沙刻出坚毅的轮廓,却在看向她的目光里,盛满了对女王的敬畏。
三日前的夜袭未能撼动北朔军营,却像一根引线,点燃了两军对峙的最后一点隐忍。此刻,大靖的军队已列阵于雁门关下,苍狼旗与玄鸟旗隔着三里旷野遥遥相对,旗面在同一阵风中翻卷,却带着截然不同的凛冽杀意。
林晚的目光穿过层层军阵,落在对方阵前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上。萧澈穿着亮银铠甲,腰间悬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那是大靖的镇国剑“承影”,传闻剑身在日光下几乎隐形,出鞘时却能饮血封喉。他比三年前更高些,肩背挺得笔直,眉宇间的沉凝几乎要凝成实质,可当他的视线与她对上时,林晚还是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北朔女王,”萧澈的声音透过扩音的铜喇叭传来,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你我疆界已定百年,北朔突然越界叩关,是要重启战端吗?”
林晚抬手,身后的方阵瞬间安静下来。她摘下头盔,露出被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发间仅用一根玄玉簪固定。风沙吹乱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扬声道:“大靖皇帝说笑了。雁门关外百里,本就是我北朔先祖放牧之地,何来越界一说?倒是大靖近年屡屡蚕食草原,烧杀牧民,这笔账,也该算算了。”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北朔女子特有的爽朗,却又因久居上位,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仪。萧澈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还记得,少年时她在将军府的梨树下,也是这样扬着下巴跟他争辩,说他的箭法不如她准,那时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像颗脆生生的青梅。
“口舌之争无益。”萧澈拔出承影剑,剑身在日光下果然淡得几乎看不见,只余下一道冰冷的寒光,“今日,便让刀剑定胜负。”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苍狼旗猛地向前一挥。大靖的先锋骑兵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来,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林晚眼神一凛,抬手将头盔戴上,同时从背后摘下长弓,动作行云流水。
“放箭!”她一声令下,北朔的弓箭手同时抬臂,密密麻麻的箭羽如黑云般压向靖军。惨叫声此起彼伏,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纷纷坠马。
林晚策马向前,长弓在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她瞄准一名靖军百夫长,指尖松开,箭羽破空而去,精准地射穿了对方的咽喉。就在这时,一道银影如闪电般朝她袭来——是萧澈。
他避开北朔的箭雨,手中承影剑带起一道残影,直取林晚面门。林晚瞳孔骤缩,侧身避开的同时,长弓横挡在身前。“叮”的一声脆响,剑刃落在弓臂上,震得她手臂发麻,虎口隐隐作痛。
两人的战马交错而过,又同时勒转马头。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石火在碰撞。
“你的箭法,倒是精进了。”萧澈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承影剑斜指地面,剑尖滴落的血珠落在枯黄的草叶上,迅速晕开。
林晚握紧长弓,弓梢抵在马腹上:“陛下的剑法,也没生疏。”她的目光扫过他铠甲上沾染的尘土,想起少年时他总爱穿着玄色劲装,在演武场里陪她练箭,那时他的剑,从不会指向她。
萧澈没有再说话,策马再次发起攻击。承影剑的速度快得惊人,每一剑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却总在离她要害寸许之地堪堪停住。林晚起初还有些慌乱,渐渐便品出了他的迟疑——他在让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紧,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恼怒。她是北朔的女王,不是需要他处处容让的将军府小姐。她猛地翻身下马,足尖点地的瞬间,长弓已被她当作短棍挥出,直逼萧澈的肋下。
萧澈显然没料到她会弃马近身,微微一怔,随即也翻身下马。承影剑回防,与长弓再次相撞。这一次,林晚明显感觉到他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却依旧留着余地。
两人在旷野上缠斗起来。萧澈的剑法大开大合,带着帝王的霸气;林晚的招式则灵动多变,糅合了草原的狠厉与中原的巧劲。他们的身影在军阵前快速移动,刀剑相击的脆响与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战场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彼此。
林晚的额角渗出细汗,顺着脸颊滑落。她看准一个破绽,长弓猛地横扫,逼得萧澈后退半步。就在他重心不稳的瞬间,她迅速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满,箭头直指他的胸口。
萧澈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那支闪着寒光的箭羽,又看向林晚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眼底的复杂几乎要溢出来。
“为什么不躲?”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能感觉到,只要她再松开一点点,这支箭就能刺穿他的铠甲。
萧澈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承影剑。剑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停在她的咽喉前。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领传来,林晚甚至能闻到剑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北朔和大靖的士兵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的君主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态对峙着。风停了,连带着苍狼旗和玄鸟旗都仿佛凝固在半空。
林晚看着萧澈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上沾着一点风沙,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笔直。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在将军府的假山后抓住偷偷溜出去的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假装是剑,抵在她的脖子上,笑着说:“抓到你了,阿晚。”
那时的阳光很暖,他的笑容比阳光更暖。
萧澈的喉结动了动,承影剑的剑尖又靠近了半分,却依旧没有刺下去。他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那是她少年时最爱喝的羊奶味道,这么多年,竟一点都没变。
“放箭吧。”他忽然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杀了我,北朔就能……”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林晚突然松开了手中的长弓。箭矢“咚”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他的脚边。
“我杀不了你。”林晚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就像你也杀不了我一样。”
萧澈握着承影剑的手猛地一颤,剑尖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缩。他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看着她因为刚才的缠斗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她唇瓣上因为干燥而泛起的白痕,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是啊,他杀不了她。从少年时第一次在将军府门口见到那个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的小女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永远都杀不了她。
承影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在寂静的旷野上发出悠长的回响。
萧澈看着林晚,林晚也看着他。
风再次吹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草屑,迷了人的眼。玄鸟旗和苍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这对站在敌对阵营却迟迟无法下手的君主,唱着一首无人能懂的歌谣。
远处的雁门关城楼上传来号角声,是大靖的收兵信号。北朔的军营里也响起了鸣金声。
可林晚和萧澈依旧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动。他们的目光纠缠在一起,里面有太多的东西——有年少时的青梅竹马,有长大后的家国大义,有无法言说的思念,有身不由己的无奈。
日光渐渐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在地上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一个是北朔的女王,哪一个是大靖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