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城楼浸在残阳里，砖缝间的枯草都染上金红。林晚站在箭垛后，玄色王袍的下摆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靴上绣着的银线玄鸟——那是北朔王权的象征，针脚凌厉如她此刻紧握的拳。
城下传来马蹄声，孤零零的，敲在青石板上，在空旷的关前荡出回音。
林晚的呼吸顿了半拍。
守城的靖军早已拔刀相向，苍狼旗在城头猎猎作响，可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依旧不紧不慢地停在吊桥外，马背上的人穿着明黄常服，未披甲胄，腰间只悬着那柄她再熟悉不过的“承影”。
是萧澈。
他竟单骑来了。
“陛下！”副将的声音带着惊惶，“北朔王帐距此不过十里，万一有埋伏……”
林晚抬手止住他的话。她的目光落在城下那人身上，他比三年前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更锋利，可坐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微微仰头望过来时，那双曾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开城门。”林晚的声音有些发哑。
“女王！”北朔的亲卫同时出声阻拦，“萧澈乃大靖天子，此刻孤身前来，必有诡诈！”
“他若要诡诈，不必单骑。”林晚转身，玄玉簪在鬓间微晃，“我与他说话，尔等在外候着。”
吊桥缓缓放下，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萧澈策马踏上木板，马蹄叩击的声响一步步逼近，像踩在人心上。他在城门内十步处勒住缰绳，乌骓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微凉的空气里散开。
四目相对的瞬间，风忽然停了。
城楼上的灯笼被吹得摇晃，光影在萧澈脸上明明灭灭。他看着她站在高处，玄鸟旗在她身后舒展，那身王袍衬得她眉眼间尽是疏离，再不是当年将军府里总爱追着他跑的那个小姑娘了。
“北朔女王。”他先开了口，声音比昨日在战场上更冷，“孤今日不是来谈战事的。”
林晚扶着冰冷的箭垛，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砖缝里的青苔：“陛下想谈什么？”
“谈三年前的正月十六。”萧澈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刺向她，“那天本该是你我大婚之日，孤穿着喜服在礼堂等了六个时辰，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西斜，等来的只有将军府的慌乱，和你不告而别的消息。”
他的声音很稳，可林晚能看到他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已泛白如纸。
三年前的那天，仿佛还在眼前。红绸漫天的将军府，她穿着繁复的嫁衣坐在镜前，铜镜里映出的少女眉眼含羞，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可贴身侍女递来的那封密信，母亲熟悉的字迹刺得她眼睛生疼——北朔内乱，王叔弑君夺位，速归。
她甚至没来得及写下只言片语，就被暗卫护着从后门离开，马蹄踏过未干的红妆，溅起的泥点污了嫁衣的裙摆，也污了那段本该圆满的时光。
“陛下想问什么？”林晚别开视线，看向远处连绵的草原，那里有她的子民，她的责任，却也藏着她不敢触碰的愧疚。
“为什么？”萧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三年的质问，“林晚，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连“北朔女王”的称谓都省了，直呼她的名字，像从前无数次在演武场里，他赢了她的箭术，却被她用石子打中额头时，又气又笑地喊她“林晚”。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故作坚硬的外壳。林晚的指尖微微颤抖，喉间涌上一股涩意：“陛下是大靖的皇子，如今是大靖的皇帝，我是北朔的公主，如今是北朔的女王。你我之间，从出生起就隔着家国万里，那桩婚事，本就不该存在。”
“不该存在？”萧澈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自嘲，“那少年时在梨树下说要嫁我的是谁？及笄那年说要与我一生一世的是谁？林晚，你敢说那些都是假的吗？”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朝城门走来。守城的靖军想拦，却被他眼神制止。明黄的身影在灰暗的城门洞里显得格外刺眼，他停在离城楼石阶三步远的地方，仰头望着她，目光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苦。
“我记得你最爱吃城南张记的糖糕，每次偷偷溜出去买，回来总要塞给我半块。”他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回忆的温度，“我记得你怕黑，每次守夜都要拉着我的衣袖，明明自己吓得发抖，还要嘴硬说在保护我。我记得你十五岁那年中了暑，昏迷三天三夜，我守在你床边，发誓只要你醒过来，哪怕让我放弃皇子之位，我也……”
“陛下！”林晚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怎么不必？”萧澈的眼眶微微发红，“孤整整找了你三年！派了无数暗卫去查，从江南水乡查到漠北草原，哪怕听到一点像你的消息，孤都要亲自去看！直到半年前，北朔传来消息，说新王平定内乱，是位年轻的女王，孤还在想，会不会是你……”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可孤从没想过，你真的是北朔的公主。更没想过，你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北朔的铁骑，叩我大靖的雁门关。”
夕阳的金辉从城楼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明黄的衣襟上，却暖不了那份寒意。林晚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昨夜战场上交手时，他的剑明明可以刺穿她的咽喉，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半寸。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母亲在信里说，王叔篡位，屠戮宗室，若我不回去，北朔的百姓就要遭殃。”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萧澈，我是林晚，可我也是北朔的别吉（北朔语：公主）。将军府收养我十年，恩重如山，可生我养我的是北朔的草原，那里有我的族人，我的根。”
她抬起眼，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那天我不是不想告别，是不能。北朔的暗卫就在府外等着，我若走漏半点风声，不仅我活不了，将军府上下，甚至可能连累你……”
“所以你就选了最伤人的方式？”萧澈的声音也哑了，“让我以为你卷走了府里的财物，让将军夫妇以为养了个白眼狼，让满京城的人都嘲笑我这个皇子，连自己的未婚妻都留不住？”
他一步步走上石阶，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林晚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硝烟味。
“我以为……”林晚的声音哽咽，“我以为时间久了，你就会忘了我。”
“忘了你？”萧澈低低地重复，伸手想去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握紧了拳，指节泛白，“林晚，你可知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我拼命习武，拼命处理朝政，拼命让自己忙起来，可只要一闭上眼，看到的就是你穿着嫁衣，站在礼堂里等我的样子。”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天边只余下一抹暗红。城楼上的灯笼被点亮，昏黄的光笼罩着他们，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
“陛下。”林晚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重新戴上了女王的面具，语气恢复了疏离，“往事已矣。如今你我各为其国君主，战场相见，只有胜负，没有私情。请回吧。”
萧澈看着她眼底的决绝，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闷得发疼。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转身，一步步走下石阶，翻身上马。
“林晚。”他没有回头，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孤不会放弃的。无论是你，还是大靖与北朔的和平。”
乌骓马的蹄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雁门关外的夜色里。
林晚站在城楼上，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抹明黄。晚风吹起她的长发，缠绕着冰冷的箭垛，她抬手捂住脸，压抑了三年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唇角，混着风声，消散在寂静的夜空里。
城下，苍狼旗依旧飘扬。
城上，玄鸟旗沉默矗立。
而他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似乎比三年前更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