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的绸缎,沉甸甸压在雁门关的城堞上。林晚站在箭楼阴影里,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扶过砖垛的凉意,萧澈离去的方向已只剩沉沉暮色,连马蹄扬起的烟尘都被晚风涤荡干净了。
“女王,关外已布下三重暗哨,大靖皇帝的仪仗在三十里外扎营了。”亲卫统领阿古拉低声禀报,语气里仍带着对萧澈单骑闯关的警惕。北朔的玄鸟旗在夜风中舒展,银线绣成的鸟羽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林晚此刻的眼神。
她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城下连绵的营帐轮廓——大靖的苍狼旗在营地中央高高竖起,灯火如星子缀满旷野,明明灭灭间透着不容小觑的军威。可她知道,那片灯火最深处,有个人此刻或许正和她一样,对着夜色难眠。
“备车,去驿馆。”林晚忽然开口。
阿古拉一愣:“女王要亲自去见他?”
“他既来了,有些话总要说清楚。”林晚拢了拢王袍的领口,玄色料子上绣着的暗纹在灯下流转,“备些他从前爱吃的杏仁酥,就用北朔的奶酥做。”
驿馆的庭院里还留着白日里萧澈踏过的马蹄印,被晚露浸得有些模糊。萧澈正坐在窗前擦拭那柄“承影”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倒映出他紧抿的唇线。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北朔女王深夜造访,是想谈停战条件?”
林晚站在门槛外,看着他熟悉的侧脸。三年未见,他眉宇间褪去了少年时的温润,添了帝王的沉肃,可擦剑时食指微屈的弧度,还和从前在将军府后院教她练剑时一模一样。
“我带了些点心。”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奶白色的杏仁酥码得整齐,热气混着奶香漫出来,“你从前总嫌京里的太甜,北朔的用蜜少,或许合你口味。”
萧澈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女王倒是还记得孤的喜好。”他放下剑,却没有动点心,“白日里的话,女王似乎还有未尽之意。”
林晚在他对面坐下,指尖划过食盒边缘的雕花——那是将军府的老木匠亲手刻的,当年她缠着要学,刻得歪歪扭扭,还是萧澈替她补全了边角。往事如潮,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当年我走得急,并非全因王叔篡位。”
萧澈的眉峰动了动。
“我母亲在信里说,王叔不仅夺了王位,还扣下了我的幼弟。”林晚的指尖微微收紧,“他说我若不回去继位,就当着北朔贵族的面,处死我弟弟,让北朔皇室彻底断了血脉。”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萧澈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想起她从前最怕看杀鸡,连见了血都会躲在他身后发抖。很难想象,当年那个连针都怕扎的小姑娘,是怎么踩着刀刃般的权斗,一步步坐上北朔王位的。
“幼弟……”萧澈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从未听你提过。”
“那时我自己都不记得。”林晚自嘲地笑了笑,“流落大靖时我还是个婴孩,记不清事。母亲在信里画了他的样子,眉眼像极了我父王。”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是用北朔文画的孩童像,线条有些潦草,却能看出画者的用心。萧澈接过,指尖触到纸面的粗糙,忽然想起及笄那年,林晚送他的荷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苍狼,说是偷偷学了三个月。
“所以你别无选择。”他低声道,语气里的冰似乎化了些。
“是。”林晚点头,眼眶微热,“北朔皇室只剩下我们姐弟二人,我若不回,母亲和弟弟都会死,那些忠于父王的旧部也会被王叔屠戮殆尽。萧澈,你是皇子,后来又成了皇帝,你该懂——有些责任,避不开。”
萧澈沉默了。他当然懂。当年他为了争夺储位,亲手扳倒过王叔,见过兄弟相残的血,也尝过身不由己的苦。可懂,不代表能释怀。
他将羊皮纸放回桌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可你至少该告诉孤一声。哪怕留个字条,哪怕让暗卫传句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三年的委屈翻涌上来,“你知不知道,将军府因为你的不告而别,被言官参了多少本?你养父母一夜白头,对着你的空房间哭了整整半年!”
林晚的脸瞬间白了。她离开后最不敢想的,就是将军府的境况。那对给了她十几年温暖的夫妇,待她胜过亲女,可她连一句告别都吝啬给予。
“我……”她想解释当时的仓促,想说北朔暗卫寸步不离,可话到嘴边,却只剩苍白的沉默。那些理由在将军府的恩情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你什么都没说。”萧澈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清晰,“你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贪慕北朔的荣华,是为了公主之位抛弃了我们。林晚,你甚至不屑于给我一个解释。”
“不是的!”林晚猛地抬头,泪水终于滑落,“我怕!我怕告诉你真相,你会为了我动摇!那时你刚被立为太子,朝堂暗流汹涌,若是被人知道你与敌国公主有牵扯,你的储位会不保!我怕连累将军府,怕他们被冠上通敌的罪名!”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再也绷不住女王的威严:“我只能走得干干净净,让你恨我,让所有人都忘了我,这样你们才安全!”
萧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当年她收到密信后那些日子的反常——总是走神,夜里会做噩梦,看他的眼神带着他当时读不懂的挣扎。原来那时,她就已经在两难里煎熬了。
可理解归理解,那三年的空等,那满城的流言,那养父母的眼泪,像一根根刺,扎在他心头,拔不掉,也忘不了。
“所以你就觉得,瞒着我,是为我好?”他的声音冷了下来,重新站起身,背对着她,“林晚,你从来都不知道,我要的不是什么安全,是你信我。信我能护着你,信我能扛住那些风雨。”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林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止家国万里,还有当年那场不告而别里,彼此都未曾说出口的委屈与不信任。
“杏仁酥凉了就不好吃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澈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北朔女王还是早些回营吧,免得孤的将士误会,伤了两国和气。”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你母亲和弟弟的困境,孤……知道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像怕被谁听见。
林晚站起身,指尖最后碰了碰食盒,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驿馆的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一道无形的墙,重新竖在了两人之间。
萧澈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月光移过剑鞘,才缓缓转过身,拿起一块杏仁酥。奶香味漫进鼻腔,和记忆里的味道几乎一样,可尝在嘴里,却带着说不清的涩。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雁门关的轮廓在月下沉默矗立,像极了他们之间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
和解,似乎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