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夜风裹着沙砾,拍打在中军大帐的帆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帐内却暖意融融,铜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映得萧澈指间的朱笔红得发亮。他面前的矮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奏章,最上面一本摊开着,墨迹未干的批注力透纸背——“边军粮草调度,须按新法折银,不得私相授受”。
“陛下,户部加急递来的册子。”内侍李德全轻手轻脚地将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放在案边,目光飞快扫过皇帝眼下的青影。自大军屯驻雁门关,萧澈便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白日里要查探北朔军情,夜里还得处理京中送来的政务,案头的奏章总像割不完的麦茬,刚清出些空隙,新的又堆了上来。
萧澈嗯了一声,放下朱笔,指尖捏了捏眉心。他拿起那本账册,封面上“全国税银折兑清册”几个字是新任户部尚书的笔迹,笔锋稳健,倒有几分当年太傅教他写字时的风骨。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小楷记录着各州府的田亩数、桑蚕产量,最末一栏用红笔标着折合成白银的数目,比旧法核算的总数多出近三成。
“苏卿这法子,果然可行。”他唇边难得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指尖在“江南道”那一行顿了顿。那里曾是他和林晚随太傅游学过的地方,彼时她还叫林阿晚,穿着浅碧色的襦裙,蹲在田埂上看农人插秧,说“原来稻米是这样长出来的”。
李德全见他神色松动,趁机劝道:“陛下歇会儿吧,寅时都过了。北朔那边有玄甲卫盯着,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乱子。”
“歇不得。”萧澈摇摇头,重新拿起朱笔,笔尖蘸了蘸朱砂,“林晚在北朔能以雷霆手段整肃军心,朕若在这里松了劲,不等她打过来,咱们的粮草就先断了。”他在账册上圈出“幽州”二字,旁边批注:“该州盐铁税折银数目有异,着刺史三日内详查上奏。”
帐外传来甲胄摩擦的声响,镇北大将军赵承远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关外的寒气。他见皇帝仍在批阅奏章,忙单膝跪地:“陛下,末将惊扰了。”
“起来吧。”萧澈抬眼,“北朔军营有异动?”
“暂无异动,只是……”赵承远迟疑了一下,“玄甲卫探得,林晚昨夜斩了主张投降的万户巴特尔,还调了左翼骑兵去西隘口,似乎想绕后偷袭。”
萧澈笔尖微顿,朱砂在纸上点出个小小的红点。他想起很多年前,将军府的武场里,林晚第一次学射箭,拉不开强弓,却偏要咬着牙练,手背被弓弦勒出红痕也不肯停。那时她就说:“要么不做,要做就得赢。”
“传令下去,西隘口加派三倍守军,多置滚木礌石。”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说寻常军务,“告诉守将,不必主动出击,守住关口即可。”
赵承远领命,却没立刻退下,看着案上的账册,忍不住道:“陛下,如今军中都在传,您推行的新税法,能让国库充盈不少?”
“你也听说了?”萧澈放下笔,将账册推给他,“旧法按实物收税,百姓缴来的粮食易腐烂,绸缎易虫蛀,运到京城损耗近半。新法改征白银,各州府设官银库,直接兑成军饷粮草,一来二去,省下的损耗就够养三万边军。”
赵承远翻着账册,越看越心惊:“江南道一年竟能多出这么多税银?末将记得前几年,那里的官员总说百姓贫弱,缴不上税。”
“不是缴不上,是被层层盘剥了。”萧澈冷笑一声,“旧法里,税吏可随意评定实物成色,一匹上好的云锦,他们说值十文就值十文。换成白银,数目明明白白记在账上,谁也做不了假。”
他起身走到帐门口,望着关外漆黑的草原。月光下,隐约能看见玄鸟旗的轮廓,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持久战,拼的不是一时的勇猛,是粮草,是民心。”他声音低沉,“北朔靠劫掠补充给养,咱们靠新法充盈国库,时间久了,胜负自见分晓。”
赵承远这才明白,皇帝为何要在战事胶着时推行新法。寻常帝王或许会想着速战速决,萧澈却看得更远——他要的不仅是打赢这场仗,是要让大靖有足够的底气,与日益强盛的北朔长久对峙,甚至……共存。
帐内的炭火渐渐弱了下去,李德全添了些新炭,火星噼啪溅起。萧澈重新坐下,拿起一本关于军户屯田的奏章,上面说雁门关外的荒滩若能引水开垦,可种出足以供应边军的粟米。他想起林晚曾说过,北朔的草原看似肥沃,实则十年九旱,牧民们全靠天吃饭。
“赵将军,”他忽然开口,“让人查一下,雁门关附近有多少可开垦的荒地,需要多少民夫引水修渠。”
赵承远一愣,随即应道:“末将这就去办。”他退出帐外时,正撞见几个捧着账册的户部官员,一个个冻得鼻尖发红,却难掩脸上的兴奋——新税法推行不过三月,国库的存银已比去年同期多了五十万两,足够大军再支撑半年。
帐内,萧澈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指尖在“北朔”二字的奏章上轻轻敲击。他知道林晚此刻也在为北朔的生计谋划,或许在某个同样未眠的深夜,她也对着地图,计算着牧民的牛羊能支撑多久的战事。
他们曾在将军府的书房里一起算过账,那时她还笑他“像个小账房先生”,他说“将来要让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如今,他们各自站在国土的边界上,用不同的方式践行着当年的诺言,只是中间隔了雁门关的烽火,隔了苍狼旗与玄鸟旗的对峙。
李德全端来一碗热参汤,见皇帝望着窗外出神,轻声道:“陛下,天快亮了,喝口汤暖暖身子吧。”
萧澈接过汤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想起昨夜赵承远说,林晚斩巴特尔时,曾举着玄鸟权杖问众人:“要草场,还是要投降?”
他低头喝了口参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在心底熨帖开来。他要的,从来不是北朔的草原,而是能让苍狼旗与玄鸟旗并立,让两国百姓都能安稳度日的将来。
而这一切,都得从眼下这本账册开始,从每一分税银,每一寸荒地开始。
天边泛起第一缕霞光时,萧澈在屯田奏章上批下“准奏”二字,朱笔落下,如同一颗定盘星,稳稳地落在了大靖的国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