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雁门关外的风裹着砂砾,刮在人脸上像带着刀子。大靖的苍狼旗在关楼顶端猎猎作响,旗角磨出的毛边沾着灰黄的尘土,如同这场僵持了三月的战事,透着股疲沓的滞涩。
关下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搭起了片临时窝棚。茅草混着烂泥糊成的顶子歪歪斜斜,几缕枯黄的茅草被风卷着,在泥泞里打了个滚,沾在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脚踝上。那孩子缩在窝棚角落,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窝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关楼上的旗帜,睫毛上还挂着昨夜冻出的白霜。
“阿柱,别盯着看了。”一个妇人用破布裹紧孩子的肩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旗子再好看,也填不饱肚子。”她的目光越过窝棚,落在远处两军对垒的阵地上——大靖的甲士握着长枪,枪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北朔的骑兵勒着马,玄鸟旗在风中舒展,旗面上的玄鸟眼用黑曜石缀成,远远望去像两团淬了冰的火。
这已是两军在雁门关外对峙的第三个月。萧澈的新法虽让国库日渐充盈,却填不满持久战的无底洞;林晚肃清了北朔内部的投降派,却没能打破大靖的防线。双方你来我往地试探、偷袭,赢不了决定性的胜利,却把边境的土地碾成了焦土。
“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阿柱的声音细若蚊蚋,他指的“家”,是雁门关外三十里的柳树屯。那里曾有他爬过的老槐树,有田埂上成片的野菊,可上个月北朔骑兵突袭时,屯子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爹爹为了护着粮缸,被马蹄踏碎了肋骨,至今还躺在窝棚后那片用破席子围起的“伤处”里。
妇人没说话,只是把孩子往怀里又搂了搂。她看见窝棚外有个老汉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他家几亩地的模样——三垄麦子,两畦青菜,还有个小小的鸡窝。老汉画着画着,突然用袖子抹了把脸,浑浊的眼泪混着泥水流进皱纹里:“往年这时候,该割麦子了……”
关楼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萧澈披着玄色龙纹披风,站在垛口边往下望。他的目光扫过那片窝棚,落在一个正给伤兵喂水的老妪身上——她的发髻用一根断裂的木簪绾着,露出的鬓角全白了,动作却很稳,喂水时总要先吹几口气,像在哄自家孙儿。
“陛下,户部递来的册子。”李德全捧着账册的手微微发颤,“流民又多了两千,雁门关内的粮仓快见底了,各州府调粮的文书发了七道,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江南道说水患刚过,自顾不暇;幽州说新税法刚推行,百姓缴银尚需时日……”
萧澈没接账册,只是望着窝棚区升起的炊烟。那烟又细又淡,混着潮湿的茅草味,连飘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想起幼时随太傅去民间巡查,看见农户家的烟囱里总是冒出滚滚浓烟,灶台上炖着的腊肉香气能飘出半条街。那时林晚总说:“烟火气足,才是好日子。”
“让军需处先匀出三成粮草,给流民送去。”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再传旨下去,各州府若敢延误调粮,以通敌论处。”
李德全刚要应声,关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流民举着木棍冲向守城的士兵,嘴里喊着“我们要回家”“放我们出去”。为首的汉子脸上有块烧伤的疤痕,正是柳树屯的猎户,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死在了上个月的突袭里。
“拦住他们!”赵承远厉声喝道,却没让士兵拔刀。他看着那汉子通红的眼睛,心里像堵着块石头。这些流民本是安分度日的百姓,如今却成了无家可归的乱民,是谁的错?是北朔的铁骑,还是大靖的坚城?
骚动很快被平息,那汉子被按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萧澈站在垛口,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有个孩童从窝棚里跑出来,抱着那汉子的腿哭叫“爹”,正是方才攥着发霉窝头的阿柱。
“放开他。”萧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走下关楼,站在那汉子面前,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麦饼递过去:“先吃点东西。”
汉子愣住了,看着眼前龙袍上绣着的金线,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陛下!求您让我们回家吧!北朔的狼崽子烧了我们的房子,抢了我们的粮食,可我们不想打仗啊!我们只想种地,只想活着!”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扔进流民堆里,顿时激起了千层浪。
“是啊陛下,别打了!”
“我们的牛羊都被抢光了,再打下去,只能饿死了!”
“北朔的女王也是人,她难道看不见我们在受苦吗?”
怨声像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哭嚎和咒骂。萧澈站起身,望着一张张枯槁的脸,突然想起林晚曾对他说,北朔的牧民最怕冬天,雪下得太大,牛羊会冻死,他们就得举着玄鸟旗南迁,一路走一路死。那时她坐在将军府的梨树下,手里编着草绳,语气轻得像风:“不管是大靖人还是北朔人,想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关楼的号角突然响起,凄厉的声音划破天际。赵承远脸色一变:“陛下,北朔骑兵动了!”
萧澈抬头望去,只见草原尽头扬起大片烟尘,玄鸟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北朔的骑兵正朝着关隘冲锋,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像闷雷滚过荒原。
“备战!”赵承远拔剑出鞘,寒光凛冽。
守城的士兵迅速就位,弓箭上弦,礌石待命。流民们吓得缩在窝棚里,阿柱的娘用身体护住孩子,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玄鸟旗,嘴唇哆嗦着:“造孽啊……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就在北朔骑兵冲到一箭之地时,阵前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铜钲声。冲锋的骑兵如同被勒住的奔马,硬生生停了下来。萧澈眯起眼睛,看见玄鸟旗下,一个身着银甲的身影勒马而立,长发被风掀起,露出张清冷的脸——是林晚。
她的目光越过战场,与萧澈在半空中相撞。那目光里没有初见时的锐利,也没有对峙时的冰冷,只有一片沉沉的疲惫,像蒙着霜的湖面。
风还在刮,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苍狼旗与玄鸟旗在风中对峙,猎猎作响,却盖不住窝棚区传来的孩童哭嚎,盖不住伤兵压抑的呻吟,盖不住那些穿透了烽火与旗帜的、最朴素也最沉重的怨声。
萧澈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泛白。他知道,这场僵持不能再继续了。不是因为粮草,不是因为兵力,而是因为脚下这片土地上,那些只想活着的百姓。
远处的林晚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抬手一挥,玄鸟旗缓缓向后退去,扬起的烟尘渐渐落定。
关楼上的苍狼旗依旧在飘,只是不知何时,旗角的毛边又被风撕开了一道口子。萧澈望着渐渐平静的草原,又回头看了看那些蜷缩在窝棚里的流民,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或许,他和林晚都错了。他们以为守住的是国土,是尊严,却忘了,国土之上最该被守护的,是人。
夕阳西下时,雁门关外的风小了些。阿柱的娘把萧澈给的麦饼掰了一半,递给隔壁窝棚的老婆婆。老婆婆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滴在麦饼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会好起来的吧?”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天,又像是在问那两面依旧对峙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