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晨雾还没散尽,萧澈的案头已铺着三道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沾着泥浆,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赫然是京畿卫亲送的河南水灾奏报。他捏着奏报的手指微微用力,宣纸上“河堤溃决,万亩良田尽毁”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指尖发麻。
“陛下,河南巡抚跪在宫门外三天了,求朝廷速发粮草赈济。”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眼角的皱纹里凝着忧虑,“钦天监说,这雨还要下半月,再拖下去……”
萧澈没接话,目光扫过第二道奏报。那是西北都护府递来的,字里行间都是风沙的气息——蝗灾过境,甘州至肃州的草原寸草不生,牧民赶着瘦骨嶙峋的牛羊往南迁徙,已与戍边的士兵起了三次冲突。他想起昨夜流民窝棚里那老汉画的田垄,喉间像是堵着团干燥的棉絮。
第三道奏报最薄,却最沉。是江南织造府的密报,说苏州织工因军饷摊派过重,已停工三日,街头巷尾流传着“皇帝恋战,不顾民生”的民谣。萧澈指尖在“恋战”二字上顿住,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他起身走到窗边,关外的风卷着湿气扑进来,带着窝棚区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霉味。苍狼旗在晨雾里低垂着,旗面上的狼首被雨水打湿,鬃毛黏成一缕缕,倒像是垂首喘息的困兽。
“传朕旨意,”萧澈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从雁门关军粮中再拨两成,即刻送抵河南。令江南织造府暂停军饷摊派,着户部从内库调银五十万两,先行安抚织工。”
李德全刚要应声,又听他补充道:“再拟一道罪己诏,朕……要向天下百姓谢罪。”
“陛下!”李德全惊得跪倒在地,“您是九五之尊,岂能因天灾自贬?这会动摇国本啊!”
萧澈望着远处被雾气笼罩的草原,那里曾是他和林晚偷偷跑去放马的地方。那时她总爱骑一匹白蹄乌骓,说北朔的马最通人性,跑起来像贴着草尖飞。他记得她捡起草丛里的狼崽,说“你看它眼睛多亮,像草原上的星星”,全然忘了牧民说过狼是偷羊的恶兽。
“国本是什么?”萧澈轻声问,像是在问李德全,又像是在问自己,“是朕身上的龙袍,还是百姓碗里的粮食?”
军帐里的羊油灯忽明忽暗,映着林晚指尖的银甲。她刚拆开封印的羊皮信上,北朔巫医的朱红指印洇透了三层皮子——漠北爆发了黑死病,已死了七个部落的人,萨满跳了三天三夜的驱邪舞,却拦不住瘟疫往南蔓延。
“女王,乌兰河谷的牧民开始往雁门关逃了。”亲卫长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们说……宁愿死在大靖的刀下,也不想被疫鬼拖走。”
林晚捏着羊皮信的手猛地收紧,信纸边缘被甲片割出细碎的裂口。她想起幼时在将军府,奶妈说过中原的瘟疫,说官府会烧了染病的房子,会把病人扔进石灰坑。那时她吓得睡不着,萧澈就坐在她床边,举着灯笼说:“别怕,有我在,疫鬼不敢来。”
帐外传来一阵骚动,是负责粮草的官员在争吵。北朔的战马已三天没喂饱草料,随军的羊群瘦得能数清骨头,再不想办法,不等大靖出兵,骑兵就得先饿垮。
“让他们把我的战马牵去,跟羊群一起分了。”林晚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帐外的霜。
亲卫长惊得抬头:“女王!那是您从先王手里继承的‘踏雪’!”
“一匹马而已。”林晚掀起帐帘,望向远处的雁门关。苍狼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块浸在水里的墨石。她想起去年冬天,北朔的老牧民跪在她帐前,说草原的积雪太深,牛羊冻毙了大半,求她别再打仗,求她去跟大靖换粮食。那时她看着亲哥哥的灵位,咬着牙说:“血债必须血偿。”
可现在,漠北的瘟疫,河谷的饥荒,还有帐外那些面黄肌瘦的士兵——他们的父亲或许曾跟着她的祖父放牧,他们的妹妹或许还在草原上等着哥哥带回盐巴。这些人,难道不是她的子民?
“去备车。”林晚转身回帐,卸下了肩头的玄鸟旗令符,“我要去见萧澈。”
“女王三思!”亲卫长跪倒在地,“大靖皇帝恨我们入骨,您这一去,怕是……”
“他不会杀我。”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她想起十五岁那年,她偷偷把北朔的布防图藏在枕下,萧澈撞见了,却只是帮她掖好被角,说“晚晚藏东西的地方,跟小时候一样笨”。
雁门关下的临时集市突然静了下来。流民们看着那个身披银甲的女子策马而来,玄鸟旗在她身后展开,却没带一兵一卒。守城的士兵握紧了弓箭,却在看清她脸的瞬间,想起了将军府那个总爱追着皇子跑的小郡主。
萧澈站在关楼上,看着林晚在关前勒住马。她的银甲上沾着草原的尘土,鬓角有几缕碎发被风吹得散乱,像极了当年在梨树下偷喝他的桂花酒,被呛得直咳嗽的模样。
“萧澈,”林晚的声音透过风传上来,带着草原特有的清冽,“我的牧民在挨饿,你的百姓在受苦。我们争这雁门关,争这面旗帜,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澈没有回答。他低头看向窝棚区,阿柱的娘正把最后半块麦饼分给一个染了风寒的老婆婆,孩子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戴着王冠,一个披着披风。
风突然停了,晨雾渐渐散去。苍狼旗与玄鸟旗在阳光下舒展,狼首与玄鸟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却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关下的流民们抬起头,看着那两面旗帜,又看看关楼上的皇帝与关前的女王,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别打了!”
这声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是啊!别打了!”
“让我们回家种地吧!”
“草原要吃草,中原要种粮,本就不是仇人啊!”
林晚望着那些挥舞着破布的流民,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王权是枷锁,也是责任。你要记住,坐在王位上,先看见的该是子民,不是仇敌。”
萧澈握住垛口的手缓缓松开,指节上的血痂裂开,渗出血珠滴在城砖上,像极了那年他为林晚摘野果时,被荆棘划破的伤口。
“打开城门。”他对赵承远说,声音平静却坚定,“让北朔的巫医进来,跟太医院的人一起治瘟疫。告诉河南巡抚,放北朔的牧民去未受灾的州府借粮。”
林晚在关前笑了,像草原上第一朵绽放的格桑花。她勒转马头,对亲卫长说:“传我命令,所有骑兵撤回漠南,把囤积的战马分给牧民越冬。告诉乌兰河谷的人,大靖的城门,为他们开着。”
风再次吹起,苍狼旗与玄鸟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像是在低声交谈。关下的流民们开始收拾窝棚,有人捡起地上的麦穗,有人朝着草原的方向叩拜。阿柱举着那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画,朝着关楼上喊:“皇帝陛下!女王陛下!你们什么时候一起放风筝啊?”
萧澈低头看向林晚,她正抬头望他,眼里的光像小时候他们一起数过的星星。
或许,战争从来都不是目的。那些旗帜,那些疆界,终究要为活生生的人让路。就像多年前在将军府的梨树下,他递给她的那半块桂花糕,她分给了他一半——原来从一开始,他们要的就不是独自拥有,而是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