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风已经刮了整整三个月,带着灼人的热气卷过草原。
往年这个时节该是水草丰茂的夏牧场,此刻却只剩下寸寸龟裂的土地。枯黄的牧草被风撕扯得露出灰白的草根,远处的贝加尔河河床裸露出大片淤泥,像是大地皲裂的伤口。林晚站在王帐外的高台上,望着南边天际线处隐约可见的沙尘,玄色王袍的下摆被热风掀起,猎猎作响。
“女王,”身后传来副将低沉的声音,他手里捧着的羊皮纸上,是各部落最新报来的灾情,“西边的巴尔虎部已经断粮三日,昨日有牧民冲卡抢夺官仓,被巡逻队拦下了。”
林晚没有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玄鸟玉佩。那是她及笄时萧澈亲手为她雕的,玉质温润,此刻却被掌心的汗浸得有些发滑。她记得那年大靖的夏天总是下着缠绵的雨,将军府后花园的栀子花开得泼泼洒洒,少年隔着半开的窗棂递过这个玉佩,耳尖红得像被晚霞染过。
可北朔没有那样的夏天。
“官仓还能支撑多久?”她的声音比风中的牧草还要干涩。
“最多半月。”副将的声音压得更低,“南边的几个部落已经开始往大靖边境迁徙,前天夜里,有牧民试图冲过雁门关,被苍狼旗的守军射回来了。”
苍狼旗。
林晚闭上眼,脑海里瞬间闪过雁门关城楼上飘扬的玄色旗帜,旗面中央那只啸月苍狼在风中张着獠牙。三年前她率军打到雁门关下,城楼上站着的萧澈一身银甲,隔着漫天箭雨与她对视,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里,只有帝王的冷静与决绝。
“咳——”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思绪,林晚按住胸口,指缝间渗出汗珠。入夏以来她就时常心悸,太医说是忧思过甚,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这无休止的旱情和内忧外患,像一把钝刀在慢慢割着她的心神。
“传我命令,打开王室粮仓,先接济巴尔虎部。”她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女王的镇定,“让各部首领三日内到王帐议事,谁再敢私自越境,按通敌论处。”
副将领命退下时,天边的沙尘已经漫了过来,将玄鸟旗的影子晕染得有些模糊。王帐内的铜炉里燃着安神的草药,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焦躁。林晚铺开北朔的地图,手指从贝加尔河一路划到雁门关,笔尖在“大靖”二字上悬了许久,墨滴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
“女王,”贴身侍女捧着一碗汤药进来,轻声道,“东边的萨满说,今夜会求雨。”
林晚接过青瓷碗,汤药的苦涩漫过舌尖。她想起小时候在将军府,每次生病,萧澈都会偷偷在药碗里加一勺蜜饯,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去,任她把药汁一饮而尽。那时的药再苦,也甜得人心头发颤。
“不必求了。”她放下空碗,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去备笔墨,我要给大靖皇帝写封信。”
侍女愣住了:“女王,您要……”
“不是求和。”林晚打断她,目光落在地图上的界河处,“是商议。”
烛火在案头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帐篷壁上,拉得很长。笔尖划过信纸,写下的每个字都重逾千斤。她写北朔的草原干裂如焦土,写牧民易子而食的惨状,写玄鸟旗虽在,却已难挡天灾。唯独没写的,是每个深夜梦回,总会想起大靖的雨,想起那个递过玉佩的少年。
三日后,各部首领齐聚王帐。
“和大靖议和?”左手边的巴林部首领猛地拍案,铜酒樽在案几上跳得老高,“当年我们举着玄鸟旗杀回来,可不是为了向萧澈低头!”
“不低头?”林晚抬眸,目光扫过帐内众人,“那你告诉我,再过十日,你的部落拿什么喂饱战士?拿什么抵挡大靖的铁骑?”
帐内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帐外的热风卷着沙砾打在毡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女王,”坐在末位的翁牛特部首领颤巍巍开口,他的部落靠近边境,灾情最重,“听说大靖今年风调雨顺,粮仓丰足……若是能借些粮草,等来年水草丰美了再还……”
“借?”巴林首领冷笑,“萧澈会那么好心?他巴不得我们饿死在草原上!”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封密信推到案前。那是昨日从雁门关送来的,信封上盖着大靖的盘龙印。萧澈在信里说,大靖可以借粮,但要北朔开放边境互市,还要她亲自去雁门关商议具体条款。
“他要我去雁门关。”林晚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说,去还是不去?”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首领们交换着眼神,有人面露担忧,有人暗藏期待。林晚看着他们,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将军府,萧澈教她下棋时说的话:“落子无悔,但有时候,退一步不是认输,是为了更好地布局。”
那时她总嫌他啰嗦,如今才懂,这棋盘上的进退,从来都连着万千性命。
“我去。”林晚站起身,玄鸟旗的王徽在烛火下闪着冷光,“备好仪仗,三日后出发。”
巴林首领还想争辩,却被她眼中的坚定止住了话头。
出发前夜,林晚独自登上王帐后的小山。草原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横亘天际。她想起小时候和萧澈躺在将军府的屋顶上,他指着银河给她讲牛郎织女,说只要心诚,相隔再远也能相会。
那时她信了,可后来才知道,有些相隔,不是心诚就能跨越的。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脸颊,远处传来牧民的歌声,嘶哑而苍凉。林晚拢了拢衣襟,转身往山下走去。山脚下,玄鸟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旅程壮行。
她不知道雁门关外等待她的是什么,是萧澈的剑,还是他藏在帝王面具下的一丝旧情。但她知道,为了北朔的草原能再长出青草,为了牧民能活下去,这一步,她必须走。
三日后,一支小小的队伍从王帐出发,向着南边的雁门关外行进。林晚坐在马车里,掀起窗帘望向窗外。干裂的土地上,偶尔能看到饿死的牛羊骸骨,几只秃鹫在低空盘旋。
她握紧了袖中的玄鸟玉佩,指尖冰凉。
雁门关的苍狼旗,她终究还是要再见了。而那个曾与她青梅竹马的人,如今站在旗旗下,会是以皇帝的身份,还是以萧澈的身份?
马车碾过碎石路,发出吱呀的声响,载着北朔的希望,也载着一个女子的心事,缓缓驶向那座横亘在两国之间的雄关。风依旧在吹,只是不知这场干旱,何时才能迎来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