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沿岸的风总带着股砂砾气,卷得临时议和帐的帆布簌簌作响,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拉扯。帐内的气氛比帐外的风更冷,铜制炭盆里的火明明灭灭,映得摊在案上的舆图忽明忽暗——那是大靖与北朔的疆域图,墨迹勾勒的边界线在两人视线交汇处,泛着近乎凝固的寒光。
林晚的指尖落在“云漠泽”三个字上,银甲袖口蹭过案边,带起细微的木屑。那处水域横跨两国旧界,如今成了最棘手的症结——大靖认为该以泽中最深的泓道为界,北朔却坚持按百年前的草原来划分,只差三寸的距离,却像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云漠泽自古便是北朔牧部的冬营地。”她抬眼时,玄鸟旗的阴影恰好落在她半边脸上,将眼底的情绪遮去大半,“我的祖父曾在泽边立过界碑,只是被早年的洪水冲毁了。”
萧澈握着朱笔的手停在半空,笔尖悬在舆图上方,墨珠在纸上晕开极小的一点。他记得云漠泽的样子,那年他刚满十七,偷偷带着她溜出雁门关,就在泽边的芦苇荡里捉过野鸭。她那时穿的鹅黄裙角沾了泥,却笑得比天边的晚霞还亮,说这里的水比将军府的荷花池清,能看见水底游来游去的银鱼。
“洪水冲毁的不只是界碑。”他的声音比帐外的风更沉,“三年前北朔铁骑越过泓道,在泽南岸开垦的马场,总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朱笔落下,重重圈住南岸那片新绿,“大靖的农人在那里种了二十年的黍子,女王总不能说,他们是在北朔的土地上讨生活。”
林晚的指节骤然收紧,银甲的鳞片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脆响。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当年王叔掌权,确实借着草场纠纷越界拓地。可如今她刚稳住北朔的局面,那些跟随王叔征战过的老臣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是在云漠泽上退了步,怕是要掀起新的内乱。
“陛下这是要翻旧账?”她忽然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那臣女倒想问问,大靖在雁门关外增筑的三座烽燧,又是依照哪年的规矩?”她俯身靠近舆图,鬓边的玄鸟纹玉簪几乎要触到纸面,“去年深秋,你们的巡逻队甚至越过了黑风口,斩了我巴尔虎部三个牧人——这笔账,陛下打算怎么算?”
帐内的炭火“噼啪”爆了声,火星溅在炭盆边缘,很快熄灭。萧澈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那双曾含着水光的杏眼如今锐利如刀,却在提及“巴尔虎部”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想起她刚回北朔那年,书信里提过被巴尔虎部的人掳去当奴隶,是靠着将军府教的拳脚功夫才逃出来,手腕上至今留着锁链磨出的疤。
“斩人之事,朕已将涉事校尉腰斩。”他放下朱笔,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涩意,“烽燧是为了防疫病扩散,待疫情平息,自会拆除。”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紧抿的唇——那道唇线比从前锋利了许多,想来是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云漠泽可以各退半步,泓道以南的草场归北朔,但南岸的黍田必须还给大靖的农人。”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林晚指尖的力道松了松,舆图上的褶皱被她轻轻抚平。她知道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可一想到那些盼着她强硬立威的老臣,喉咙里就像堵着团沙砾。
“半步不够。”她直起身,银甲反射的光晃得人眼晕,“黍田可以还,但泓道以南三里,必须归北朔。我的牧人需要地方晾晒过冬的草料。”
萧澈的眉峰猛地蹙起。三里地,恰好是当年他为她种的那片杏树林的范围。那时她总说喜欢杏花,他便在将军府后园辟了块地,亲手栽了三十棵杏树,盼着她及笄那年能开满枝头。可她走的那年春天,杏花刚打苞,就被一场倒春寒冻得落了满地。
“不可能。”他的声音冷硬如铁,“三里地足以埋下数百骑兵,你是想在大靖的眼皮底下藏刀?”
“陛下这是信不过我?”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银甲下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当年在将军府,是谁教我‘言出必行’四个字?又是谁……”她忽然住了口,那些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咽回去,变成眼底翻涌的红。
又是谁在她及笄那日,捧着凤冠说要八抬大轿娶她,却在拜堂前眼睁睁看着她撕毁嫁衣,跟着北朔的密使消失在暮色里?
萧澈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看见她眼底的红,像极了那年她走时,天边烧得通红的晚霞。他想说“朕信你”,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他信她,可他是大靖的皇帝,身后是千万百姓,容不得半分侥幸。
“朕信不信不重要。”他别开目光,看向帐外飘扬的苍狼旗,“重要的是,两国的边界容不得半分含糊。”
林晚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她抬手解下腰间的玄鸟佩,“啪”地拍在案上:“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北朔的铁骑随时恭候陛下的大驾,只是别忘了,雁门关的城墙再厚,也挡不住草原的风沙。”
她转身时,银甲的披风扫过炭盆,带起一阵冷风,将盆里的火吹得只剩点微光。帐帘掀起的瞬间,外面的风沙卷着草屑扑进来,迷了萧澈的眼。他下意识想叫住她,喉结滚动了半响,终究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帐外传来马蹄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河谷尽头。萧澈盯着案上那枚玄鸟佩,玉佩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是他当年亲手为她刻的——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总缠着他学木工,这块玉佩刻废了三块木头才成,她宝贝得天天戴在身上。
“陛下,要追吗?”侍立在旁的李德全低声问,看着皇帝指尖反复摩挲舆图上的云漠泽,那里的墨迹已被蹭得发灰。
萧澈摇了摇头,拿起那枚玄鸟佩,贴在掌心。玉佩微凉,像她当年总冰着的手,冬天总爱往他袖筒里钻。
“不必。”他站起身,目光望向雁门关的方向,那里的城楼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传朕旨意,雁门关的驻军后撤十里,所有箭簇都卸了箭头。”
李德全愣了愣,连忙应下。他看着皇帝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点了点,恰好是林晚方才坚持的那三里地,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与此同时,界河北岸的行军帐里,林晚正将一份军令推给副将。羊皮纸上的字迹凌厉,却在“黑风口”三个字旁,额外添了行小字:所有巡逻队不得靠近大靖烽燧三十里,违令者斩。
副将有些诧异,却还是躬身领命。他退出帐时,看见女王正望着帐外的玄鸟旗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银镯——那镯子样式古朴,看着倒像是大靖的手艺。
风还在刮,卷着两国的旗帜猎猎作响。界河的水静静流淌,将两岸的沙砾悄悄卷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有些界限,从来都挡不住心底的潮声。夜色渐浓时,雁门关的烽燧灭了半盏,北朔的营火也暗了三成,唯有界河上的月光,温柔地漫过所有疆域,将两处的思念,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