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守将的偏厅被临时辟作静室，窗纸糊得极密，将关外的风沙与夜色一并拦在外面。只一盏鎏金烛台立在案头，跳跃的烛火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极了这些年兜兜转转的命运。
林晚坐在梨花木椅上，左臂已被萧澈解下的披风裹住。方才突围时被流矢擦伤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透过银甲的缝隙洇出来，在玄色披风上晕开小小的红痕，像极了那年她在将军府后院摔破膝盖时，他替她包扎的帕子。
“忍着些。”萧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他亲自端来铜盆，里面的热水冒着白汽，蒸腾起淡淡的草药香——是她幼时最怕的金疮药味，偏生他总记得她伤口愈合慢，每次都要亲自煎药，说“药汤熬得够久才不疼”。
林晚下意识绷紧了肩。他的指尖触到她的肌肤时，她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这些年在北朔的刀光剑影里，她早已习惯了自己处理伤口，粗糙的伤药、冰冷的烈酒，从没有人会像这样，用温热的布巾一点点蘸去血污，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
“还怕疼？”萧澈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怀念。烛火映在他眼底，能看见细密的纹路——那是执掌江山的操劳，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再不是当年那个会把她护在身后的少年皇子了。
林晚别开脸，望着案头那支苍狼旗纹样的笔架，声音有些发哑：“陛下不必亲自动手，叫军医来便是。”
“你的伤，朕不放心。”萧澈的指尖顿了顿，布巾擦过伤口边缘时，林晚还是没忍住闷哼一声。他立刻放缓了动作，指腹轻轻按在伤口周围的皮肉上，“箭簇擦过骨头了，再深半寸，这条胳膊就废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后怕，林晚听得心头一颤。她想起成亲那日，红烛高照，他穿着喜服站在堂前，手里攥着她绣了一半的荷包，眼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可她最终只留下一封寥寥数语的信，转身踏入了北朔的风沙里。那时的他，该是怎样的痛？
“为什么不回信？”萧澈忽然开口，布巾浸入铜盆，溅起细小的水花。“朕派人送了七封信，从雁门关到北朔王庭，每一封都石沉大海。”
林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怎么会没收到？那些信被王叔扣在手里，直到她平定内乱、登上王位，才在旧卷宗里翻见。信纸早已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有力，从最初的焦灼询问，到后来的沉默叮嘱，最后一封只写了八个字：“边关雪大，添衣勿念。”
她当时握着信纸，在北朔的冰天雪地里站了整整一夜，眼泪落下来就冻成了冰珠，砸在玄鸟纹的王冠上，叮当作响。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得不稳的烛火。
萧澈已取来金疮药，白色的药膏涂在伤口上，带着微凉的刺痛。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用干净的布条缠绕她的手臂，动作一丝不苟。“林晚，你欠朕的，从来不止一句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她心上。林晚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有她熟悉的温柔，有她不敢面对的痛楚，还有一丝被岁月磨不去的执拗。
“当年的事，我……”她想解释，想说北朔王叔叛乱，母亲以死相逼，想说她在权力的泥沼里挣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可话到嘴边，却发现所有理由都苍白无力。她终究是在他最期待的时候，选择了转身。
“朕知道。”萧澈打断她，包扎好的手臂被他轻轻放下，动作温柔得不像个帝王。“朕派人查过北朔的内乱，知道你母亲被囚禁，知道你孤身一人与王叔周旋。”他拿起案上的茶杯，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可知道，不代表不痛。”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映得他眼底的红丝愈发清晰。“你走后的第一年，朕总在将军府的演武场等你。那里的梨花落了满地，像极了你及笄那年，朕为你簪在发间的那朵。”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后来朕登上王位，整夜整夜地处理奏折，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见你穿着嫁衣，从红毡上走了出去。”
林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想起少年时，他总说她的眼泪是珍珠，要好好收着。可此刻，这些珍珠却像碎玻璃，割得她心口生疼。
“萧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这些年她强撑着做北朔的女王，冷硬如冰，以为早已忘了如何哭泣。可在他面前，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崩塌，只剩下那个当年在将军府里，会因为他一句重话就红了眼眶的小丫头。
萧澈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擦过她脸颊时，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哭什么？”他的语气软得像水，“朕没怪你。”
“你明明在怪我……”林晚抓住他的手，泪水模糊了视线，“你怪我不辞而别，怪我……”
“朕怪的是自己。”萧澈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怪自己当年不够强，护不住你，也留不住你。”他望着她，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思念，“这些年，朕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你在北朔过得好不好，想你有没有按时吃饭，想你……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朕。”
最后一句话，他问得极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忐忑。
林晚哭得更凶了。她怎么会不想？在北朔的日日夜夜里，她总会想起将军府的槐花饭，想起他教她射箭时温热的呼吸，想起他说“待我登上王位，便以国为聘，娶你为后”。那些记忆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光，也是刺得她最痛的伤。
“我想的……”她哽咽着，握紧他的手，“我每天都在想……”
烛火渐渐暗了下去，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夜里。两人相握的手没有松开，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时光，都在这紧握里补回来。
萧澈起身，重新点燃一支蜡烛，房间里又亮了起来。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忽然笑了笑，像极了少年时的模样：“好了，再哭，北朔的女王就要变成泪人了。”他取来一件干净的中衣，“守将的夫人有几件新做的衣裳，你先换上。伤口不能碰水，今夜就在这里歇下，朕在隔壁书房处理政务。”
林晚接过中衣，指尖触到柔软的布料，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望着萧澈转身的背影，忽然轻声道：“萧澈。”
他回过头，眼里带着询问。
“当年你送我的那支玉簪，我还留着。”她吸了吸鼻子，泪水又要涌上来，“在北朔最难的时候，我总摸着它，想……要是能再回到将军府就好了。”
萧澈的脚步顿住，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会的。”
会的。不管是将军府的旧梦，还是未完成的婚约，总有一天，都会实现。
烛火在案头静静燃烧，映着墙上苍狼旗与玄鸟旗的影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跨越国界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