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晨雾总带着凛冽的寒意，混着关外草原吹来的风，卷得城楼上的苍狼旗猎猎作响。偏厅的烛火燃了整夜，天快亮时才渐渐敛了光，窗纸上透出灰蒙蒙的亮，像极了此刻两人之间未言明的心事。
林晚已换上守将夫人备好的素色襦裙，袖口绣着几枝淡雅的兰草，倒比她常年穿的玄鸟纹朝服多了几分柔和。左臂的伤口被萧澈昨夜包扎得妥帖，此刻动起来虽还有些牵扯的疼，却已不碍事。她坐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盏冷透的茶盏，看着萧澈对着一幅摊开的舆图出神。
晨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鬓角的发丝比年少时深了些，侧脸的线条也更硬朗，可握着朱笔的姿态，却让林晚想起从前在将军府书房，他替她圈点兵书的模样——那时他总说“行军打仗，地图比刀剑更重要”，如今这话倒成了他执掌江山的注脚。
“北朔的旱情，持续多久了？”萧澈忽然开口，笔尖在舆图上北朔腹地的位置点了点。那里用朱砂标着几个小字：赤地千里。
林晚的心猛地一紧。她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北朔今年的旱情来得蹊跷，自入春以来滴雨未下，草原上的河流断了大半，牛羊成片饿死，边境的牧民为了抢水，已和守卫军起了好几次冲突。这也是王叔旧部趁机煽动叛乱的由头，更是她此次不得不挥师南下的隐情之一——她需要大靖边境的水源，哪怕只是暂时的。
“三个月了。”她低声道，指尖攥得发白，“漠北的草场都枯了，再不下雨，怕是……”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再不下雨，北朔就要内乱了。
萧澈抬眸看她，眼底没有嘲讽，只有沉沉的忧虑。“大靖也不好过。”他将朱笔放下，指着舆图上大靖南方的区域，那里用墨笔圈了大片水渍，“江南洪涝，堤坝溃了三处，灾民已逾十万。国库的粮草，一半都拨去赈灾了。”
林晚怔住。她这些年忙着平定北朔内乱，对大靖的消息只知皮毛，竟不知他正面临这样的困境。江南是大靖的粮仓，若是涝灾持续，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看，”萧澈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将北朔的赤地与大靖的洪涝连在一起，“我们在这里打仗，耗损的粮草军备，本该用在赈灾上。”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林晚，你我都清楚，这场仗打不下去了。”
林晚沉默着。她何尝不明白？北朔的士兵早已断了粮草，全靠她硬撑着士气；大靖虽占据雁门关天险，可南方的灾情一日重过一日，萧澈根本抽不出更多兵力北上。他们像两只困在绝境里的猛兽，明知相斗只会两败俱伤，却因为过往的隔阂与身份的对立，迟迟无法松口。
窗外传来士兵换岗的脚步声，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林晚望着案上那面玄鸟旗的令牌，那是她作为北朔女王的信物，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
“你想怎样？”她抬起头，迎上萧澈的目光。
萧澈站起身，走到窗边。晨雾已散了些，能看见关外草原的轮廓，枯黄的草甸一直蔓延到天际，像一块被烧过的破布。“先停火。”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三日之内，北朔撤军三十里，退回漠南草原。大靖也不会追击，并且……”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她，“开放雁门关以西的三处水源，供北朔牧民取用。”
林晚猛地站起来，左臂的伤口因动作太急扯得生疼，她却浑然不觉。“你说什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雁门关的水源是大靖的命脉，他竟肯开放给北朔？
“朕说，开放水源。”萧澈重复道，语气平静，“但有条件。”
“你说。”林晚稳住心神。她知道，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北朔需派五千牧民，协助大靖修缮江南堤坝。”萧澈的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脸上，“朕知道北朔牧民擅长驯马筑屋，江南多水泽，正需要这样的人手。作为交换，大靖会提供粮草，足够北朔度过旱季。”
这条件太过优厚，优厚到让林晚心生警惕。她盯着萧澈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算计的痕迹，可看到的只有坦荡与恳切。
“你就不怕……我趁机让牧民刺探军情？”她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萧澈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无奈。“若是你想，就算没有这五千人，你也有办法。”他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林晚，我们认识二十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朕比谁都清楚。”
二十年。这个数字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林晚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啊，他们一起在将军府的梨树下埋过酒坛，一起在演武场练过剑法，一起在除夕夜偷偷分过一块桂花糕。那些时光，是刻在骨血里的印记，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还有，”萧澈的声音温和了些，“让你的人把苍狼旗的俘虏放回来。朕也会下令，善待玄鸟旗的伤兵。”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你王叔旧部那些人，只要他们肯放下武器，朕可以既往不咎。”
林晚的眼眶又开始发热。她知道，王叔旧部里有不少人是被胁迫的，她一直想保他们，却苦于没有理由。萧澈这是在给她台阶，也是在给北朔一个喘息的机会。
“为什么要帮我？”她低声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些年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可在他面前，她还是会变回那个渴望依靠的小丫头。
萧澈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她鬓边的一缕碎发。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晨露气息，触到她皮肤时，让她微微一颤。“因为，”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她耳里，“不管你是将军府的晚晚，还是北朔的女王，你都是林晚。”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林晚所有的防备。她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玄鸟旗的令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好。”她哽咽着，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萧澈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转身走到案前，取过纸笔，提笔写下停火的协议。墨迹在宣纸上晕开，笔锋有力，一如他当年替她写的兵书注解。
林晚看着他写字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国仇家恨，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误会与伤痛，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逾越。至少此刻，在雁门关的晨雾里，在共同面对天灾的困境里，他们选择了放下刀戈，选择了相信彼此。
“协议一式两份，你我各执一份。”萧澈将写好的协议递给她，上面盖着大靖的玉玺，鲜红的印泥在晨光下格外醒目。
林晚接过协议，从怀里取出玄鸟旗的玉印，轻轻盖在落款处。两只不同的印鉴在纸上并立，苍狼与玄鸟，仿佛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默契。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进偏厅，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雁门关的号角声，不再是肃杀的进军令，而是带着几分缓和的调子，在草原与城池之间久久回荡。
林晚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们要面对的，还有国内的反对声音，还有王叔旧部的阴谋，还有两个国家积怨已久的矛盾。但至少，他们迈出了第一步。
她抬起头，看向萧澈。他也正在看她，眼底的温柔一如年少时。或许，正如他所说，不管身份如何改变，他们终究还是当年那个在将军府里，盼着梨花盛开的少年与少女。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这一次，他们会一起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