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风似乎都柔和了些。自那日偏厅达成停火共识后,城楼上的苍狼旗依旧猎猎作响,关外草原上的玄鸟旗却已按约后撤了三十里,原本剑拔弩张的对峙,渐渐被一种微妙的平静取代。
三日后,林晚的信使带着盖着北朔王印的回函踏入雁门关时,萧澈正在城楼上看着工匠们修补被箭矢射穿的垛口。夕阳将他明黄色的龙袍染成暖金,袖口绣着的五爪金龙在余晖里仿佛要腾跃起来,可他望着关外草原的眼神,却比城砖更沉敛。
“陛下,北朔女王回函。”内侍捧着鎏金托盘上前,托盘里铺着北朔特有的狼皮褥子,上面放着一卷用玄鸟纹锦缎包裹的信函。
萧澈接过信函,指尖触到锦缎上凸起的纹路,忽然想起少年时,他用攒了半年的月钱给晚晚买的那支玄鸟纹玉簪。那时她总说这纹样别致,却不知那原是北朔皇族的图腾。世事兜转,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展开信函,林晚的字迹比年少时凌厉了许多,笔锋间带着金戈铁马的锐气,却在末尾处微微收锋,留了几分柔和。信中应下了所有条款,只在协助修缮堤坝的牧民人数上,提出增至八千——“漠北遭灾,牧民无以为生,愿以劳力换粮,求陛下给他们一条生路。”
萧澈捏着信纸的指节微微泛白。他知道,这哪里是求他,分明是林晚在替那些走投无路的牧民讨生计。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户部尚书:“传朕旨意,再调三万石粮草至雁门关,连同先前备好的五万石,一并交由北朔来使。”
户部尚书一惊:“陛下,江南灾情未平,国库本就吃紧,这八万石粮草……”
“江南有江南的难处,北朔有北朔的绝境。”萧澈打断他,目光扫过关外枯黄的草原,“若是北朔内乱,流民涌入边境,届时耗费的何止八万石粮草?”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照办。”
尚书不敢再劝,躬身领旨退下。城楼上只剩下萧澈与贴身侍卫,风卷着他的衣袍,猎猎如旗。
五日后,北朔的商队赶着驼队出现在雁门关外。领头的是个络腮胡的汉子,腰间挂着玄鸟旗令牌,见了守关将士便翻身下马,双手捧着通关文牒,声音洪亮如钟:“北朔商队,奉女王陛下令,特来与大靖通商!”
城门缓缓开启,苍狼旗与玄鸟旗在城门口交错,竟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商队里的驼铃叮当作响,载着北朔的皮毛、玉石与晒干的苁蓉,顺着官道往关内去。而关内的粮车早已整装待发,车辙深深压在黄土路上,装着的不仅是粟米与麦种,还有江南产的糙米——那是萧澈特意下令从赈灾粮里匀出来的,据说更耐储存,适合长途运输。
林晚亲自带着亲卫在三十里外的临时营地等候。她依旧穿着玄色王袍,腰间悬着北朔王室的弯刀,只是鬓边簪了支素银簪子,少了些锋芒,多了几分沉静。远远望见粮车队伍扬起的烟尘,她身后的亲卫长忍不住低声道:“女王,萧澈此举,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林晚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粮车,声音轻得像风:“他不是那样的人。”
少年时,她在将军府的厨房里偷拿点心,被管家抓住,是萧澈替她背了黑锅,罚在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后来她初学骑射摔断了腿,是他每日提着药箱来,笨拙地替她换药,嘴里骂着“笨死了”,眼里却全是担忧。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细节,比任何盟约都更让她确信。
粮车在营地外停下,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对着林晚拱手行礼:“末将奉大靖皇帝令,特送粮草至此。另有陛下口谕,请女王陛下亲启。”
林晚接过那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函,拆开时指尖微颤。信纸是她熟悉的玉扣纸,上面是萧澈遒劲的字迹:“麦种需温水浸泡三日再播,糙米可掺着肉干煮,耐饥。另,附江南堤坝图纸一份,或可为北朔引水渠提供参考。”
没有冠冕堂皇的辞令,只有琐碎的叮嘱,像极了当年他替她批注兵书时的样子。林晚将信纸叠好,贴身收好,抬头对那将领道:“请回禀萧澈陛下,北朔商队已入雁门关,通商之路,即日起畅通无阻。”
消息传回雁门关时,萧澈正在看北朔送来的商路图。图上用朱砂标出了从雁门关到北朔王庭的三条路线,每条路线旁都注着距离与水源地,甚至还有标注着“狼群出没”的警示。他指尖在图上划过,忽然轻笑出声。
内侍不解:“陛下为何发笑?”
“没什么。”萧澈收起图纸,目光望向关外,“只是觉得,这张图,像极了当年晚晚画的藏宝图。”
那时他们总在将军府的后山上“探险”,晚晚总爱画些歪歪扭扭的地图,用胭脂标出路标,说要找到传说中的宝藏。如今想来,所谓宝藏,或许就是此刻这样——没有烽火,没有刀兵,只有粮车与商队在原野上穿行,驼铃与车辙声交织成歌。
停火协议的正式签署,定在了雁门关的城楼之上。
那日天朗气清,长风万里。萧澈一身明黄龙袍,林晚一袭玄色王袍,并肩站在城楼中央,身后是两国的文武官员。苍狼旗与玄鸟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大靖承诺,即日起开放雁门关及周边三州与北朔通商,免除双方商队关税三年。”萧澈的声音透过城楼传遍原野,清晰而坚定,“每年向北朔提供十万石粮食,以换取北朔的皮毛与药材。”
林晚上前一步,玄色王袍在风中展开,如展翅的玄鸟:“北朔承诺,开放漠南至王庭的所有商路,保障大靖商队安全。即日起,撤回边境所有驻军,与大靖共同巡逻,打击盗匪。”
礼官高声宣读协议条文,每一字都掷地有声。两国官员依次在协议上签字,盖下象征王权的印玺——大靖的龙纹玉玺与北朔的玄鸟玉印在宣纸上并立,红得像初升的朝阳。
仪式结束时,夕阳正沉,将雁门关的城楼染成金红。萧澈转头看向林晚,她正望着关外的草原,侧脸在余晖里柔和得不可思议。
“晚些时候,城楼备了薄宴。”他轻声道,“尝尝大靖的桂花糕?还是你当年喜欢的那家铺子做的。”
林晚转过头,眼底映着夕阳的光,像落了漫天星辰。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风从关外吹来,带着草原的气息,也带着关内的麦香。城楼下,北朔的商队正赶着驼铃往回走,大靖的粮车已经开始卸粮,士兵与牧民偶尔交谈几句,虽言语不通,却都带着善意的笑。
萧澈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那些横亘在两国之间的沟壑,或许并不需要用刀剑来填平。粮路通了,商道连了,人心,自然也就近了。
他看向身边的林晚,她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仿佛又回到了将军府的梨树下,那年梨花纷飞,他替她接住落在发间的花瓣,轻声说:“晚晚,等将来,我护着你,也护着这天下。”
如今,他成了大靖的皇帝,她成了北朔的女王。他们要护的,早已不止彼此,还有这万里河山,和河山之上,渴望安宁的万千生民。
城楼的宴饮还未开始,可空气中,已有了桂花糕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