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王庭的鎏金铜灯在帐顶摇晃,将林晚的影子投在狼皮地毯上,忽明忽暗。她指尖捏着那封来自大靖的国书,羊皮纸边缘被漠北的风卷得发脆,上面萧澈的笔迹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长安的暖意——那是她阔别十余年的温度。
“女王,大靖使者还在帐外候着。”侍女乌兰低声提醒,将一碗温热的马奶酒放在案上。银碗里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映得林晚眼下的青影愈发清晰。她昨夜又梦见了将军府的海棠树,暮春时节落得满院绯红,少年萧澈踩着花瓣跑来,手里举着刚摘的青梅,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让他再等片刻。”林晚放下国书,起身走到帐外。漠北的秋意已浓,长风卷着沙砾掠过祭台,十二根图腾柱上的狼头雕刻在残阳下泛着冷光。远处的牧人正赶着羊群归栏,羊群扬起的尘土与天边的火烧云混在一起,像极了当年她逃离长安时,身后扬起的兵戈烟尘。
十年了。她从将军府那个躲在假山后偷哭的林阿晚,变成了北朔草原上令七大部族俯首的女王。手腕上的银镯子换了三副,刀鞘上的铜钉添了又添,可每当朔风穿过帐帘,她总觉得能听见长安朱雀大街的叫卖声,混着萧澈喊她“阿晚”的调子。
“女王,”右骨都侯阿古拉掀帘而出,他左臂的箭伤在阴雨天总会作痛,此刻正用帕子按着旧伤,“老臣知道您在顾虑什么。可大靖使者带来的不止是国书,还有工部新制的曲辕犁图纸,听说在长安近郊试种时,亩产比旧犁多收三成。”
林晚望着远处连绵的沙丘。去年冬灾,北朔冻死了三成牲畜,若不是大靖悄悄送来的粮草,恐怕此刻帐外该是部族叛乱的厮杀声。她接过阿古拉递来的图纸,宣纸上的犁架线条流畅,标注尺寸的小字工整得像刻上去的——这倒像萧澈的性子,做什么都要一丝不苟。
“你可知,长安城外三十里,就是当年将军府的旧址?”林晚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记得府里有棵老槐树,树干要两个孩童才抱得过来。每到夏夜,义父总在树下教我读《孙子兵法》,萧澈就爬在树杈上,偷偷往我怀里塞蜜饯。”
阿古拉沉默了。他见过那孩子留在将军府的旧物——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裙,领口绣着半朵未完成的海棠。当年林晚仓皇离京,什么都没带走,是萧澈后来让人辗转送到北朔的,布裙里还裹着颗用红绳系着的狼牙,是他十岁生辰时送她的礼物。
帐外传来马蹄声,大靖使者的随从正牵着马在沙地上踱步。那匹马是纯种的大宛马,鞍鞯上绣着暗纹云图,显然是宫廷御马。林晚忽然想起,她及笄那年,萧澈曾说要送她一匹雪白的走马,“等你及笄,我就去父皇那里求旨,让你骑着它,跟我去看长安的上元灯节。”
终究是没赶上。她及笄那日,红妆铺满了将军府的回廊,却被母亲派来的死士用一封血书搅得粉碎。她记得自己掀开红盖头时,铜镜里映出的脸惨白如纸,而萧澈穿着喜服站在门外,手里还攥着那盏她亲手扎的兔子灯。
“备笔墨。”林晚转身回帐,银靴踩在地毯上没有声响。乌兰早已铺好北朔特制的狼毫笔,墨锭在砚台里磨出清苦的香气。她提笔时,手腕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狼毫划过羊皮纸,留下的字迹却凌厉如刀:“北朔女王林晚,谨奉大靖皇帝国书,愿于霜降后启程。”
写完最后一字,她将狼毫掷在案上,墨滴溅在国书边缘,像朵骤然绽放的墨梅。帐外的风忽然停了,远处传来牧人悠长的歌声,混着羊群的咩咩声,竟生出些难得的安宁。
三日后,北朔的驼队在朝阳里启程。林晚穿着玄色王袍,领口绣着北朔的狼图腾,腰间悬着那柄斩杀过叛乱首领的弯刀。阿古拉牵着她的坐骑——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是当年萧澈托人送来的那匹雪白走马的后代。
“女王,您的披风。”乌兰将一件狐裘披风搭在她肩上。狐裘是去年冬猎时所得,毛色亮得像泼了月光。林晚按住披风的系带,忽然想起将军府的冬夜,义母总怕她冻着,给她裹着厚厚的棉袍,萧澈就躲在暖炉边,把烤热的栗子剥好塞进她手里。
驼队过雁门关时,正赶上霜降。关楼的青砖上结着薄冰,守城的大靖士兵见了北朔的王旗,纷纷单膝跪地。林晚勒住马缰,仰头望着关楼上的“雁门关”匾额,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当年她随义父出征,曾在这里亲手擂过战鼓,鼓声震得她手心发麻,萧澈就在台下冲她挥手,说“阿晚比男儿还厉害”。
越往南走,草木越见葱茏。过了云中郡,田埂里开始出现绿油油的冬麦,农夫们正弯腰除草,孩童们提着竹篮在田边捡拾麦穗。林晚掀起车帘,看见路边的茶摊上,两个老者正围着棋盘对弈,棋子落得清脆,像极了将军府书房里的算盘声。
“前面就是长安了。”阿古拉的声音带着感慨。林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长安城郭在暮色里若隐若现,朱雀门的轮廓被夕阳镀上金边,像幅被时光浸黄的古画。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被义父收养时,第一次进长安,也是这样的黄昏,城门口的卫兵笑着给她递了块桂花糕,甜得她舌尖发颤。
车驾过朱雀门时,街两侧的百姓安静地站着,没有人喧哗,只有风吹动衣袂的声响。林晚坐在车里,指尖抠着王袍上的盘扣,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像极了当年她和萧澈在将军府的院子里追跑时的模样。
御道尽头的太极宫灯火通明,萧澈穿着明黄色龙袍,正站在丹陛之下。远远望去,他比记忆里高大了许多,眉宇间多了帝王的威严,可那双望着她的眼睛,依旧像当年将军府的星辰,亮得让人心头发紧。
林晚深吸一口气,踩着侍女的手下车。玄色王袍扫过白玉台阶,留下细碎的声响。她抬头望向萧澈,看见他鬓角竟有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白,忽然想起那年桃花树下,他说“阿晚,等我当了皇帝,就封你做皇后,永远不分开”。
“北朔女王林晚,见过大靖皇帝。”她屈身行礼,王袍的下摆铺在台阶上,像朵骤然绽放的墨色莲花。风声穿过宫阙,带来长安的桂花香,混着漠北的沙砾气息,在丹陛之上缠缠绕绕,像极了他们兜兜转转的十年。
萧澈伸手想扶她,指尖在半空顿了顿,终究化作一声轻叹:“一路辛苦,宫里的海棠,还等着故人来看呢。”
林晚抬头时,正撞见他眼底的光,像极了将军府那盏彻夜不熄的长明灯,暖得她鼻尖发酸。原来有些地方,不管走多远,终究是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