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已洇开湿润的凉意。林晚坐在銮驾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狼牙佩——红绳早已换过数次,唯有狼牙的棱角被磨得温润,还留着当年少年人掌心的温度。车窗外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茉莉与栀子的清香混着晨露飘进来,竟与将军府后院的味道重叠。
“快到了。”阿古拉掀开车帘一角,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林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角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干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需得三人合抱才能围住。树下卖糖画的老汉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糖浆坠落在石面上,凝成晶莹的弧线,像极了她及笄前,萧澈陪她描过的发钗纹样。
銮驾在将军府门前停下时,朱漆大门正缓缓开启。门环上的铜兽历经风霜,嘴角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林晚望着那对熟悉的兽首,忽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总爱踩着门墩去够门环,每次都被义父林啸笑着拎下来,说“我们阿晚再长高点,就能当将军府的门将军了”。
跨进门槛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庭院里的海棠树不知何时已亭亭如盖,枝桠上还挂着半旧的秋千架,绳索被岁月浸成深褐色,却依旧结实。暮春的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恍惚间竟像是踩在当年萧澈为她铺的花瓣路上——那时他说,等她及笄,要让将军府的每一寸地都铺满海棠。
“阿晚……”
一声哽咽的呼唤自身后传来,林晚猛地回头,看见廊下立着两位鬓发染霜的老人。林啸将军的背比记忆里佝偻了些,肩上的虎头甲胄换成了素色锦袍,可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正红着眼眶望着她。身旁的林夫人早已泪流满面,手里还攥着块未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当年教她绣海棠时,她总绣错的模样。
十年了。当年英姿勃发的将军添了满脸沟壑,温柔爱笑的义母眼角爬满细纹,可他们望着她的眼神,依旧是当年那个在帐外捡到她时的模样——带着疼惜,带着暖意,带着把她视若珍宝的珍重。
“义父,义母……”林晚喉头发紧,那些在北朔王庭里练就得沉稳语调,此刻碎成了哽咽的碎片。她想迈步上前,双腿却像灌了铅,玄色王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林夫人终究是忍不住,踉跄着扑过来攥住她的手。老人的掌心布满薄茧,指腹上还有当年为她缝补衣物时被针扎出的小疤,那温度透过锦缎传来,烫得林晚眼眶发酸。“我的阿晚……真的是你……”林夫人的声音抖得厉害,指尖抚过她的脸颊,从眉骨到下颌,像是要把这十年的空白都细细描摹回来,“怎么瘦成这样了?北朔的风是不是很烈?”
林晚望着义母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离开那天,义母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往她行囊里塞了满满当当的点心,说“阿晚路上要吃饱,等你回来,义母再给你做你最爱的桂花糕”。可她这一走,便是十年,别说桂花糕,就连义母的面,都没能再见上一面。
“让我看看。”林啸走上前,声音虽哑,却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他的目光掠过她腰间的弯刀,掠过她袖口绣着的狼图腾,最后落在她手腕的银镯上——那是当年他亲手给她戴上的,如今镯子内侧已刻上了北朔的文字,却依旧能看清最初的纹路。“成了女王,倒是比当年更像模像样了。”他说着,眼角却有泪光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林晚屈膝便要行礼,却被林啸一把扶住。“在我这里,你不是什么北朔女王,只是我林啸的女儿。”老人的手掌宽厚有力,按在她肩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当年在漠北捡到你时,你才这么点大,裹着件破棉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比划着孩童的高度,声音里满是追忆,“那时我就想,不管你是谁,从今往后,就是我林家的孩子。”
庭院里的海棠花瓣还在簌簌落下,落在三人的肩头、发间。林晚望着义父义母眼角的皱纹,望着庭院里熟悉的秋千架,望着廊下那盆依旧开得旺盛的兰草——那是她当年亲手种下的,没想到十年过去,竟还好好地活着。
“书房还留着你的东西。”林夫人拉着她往里走,脚步轻快得不像个老人。“你走后,萧澈那孩子总来打理,说怕你回来认不出。你的书案,你的笔墨,还有你藏在床底下的那些小玩意儿,都原封不动地放着。”
穿过回廊,推开书房的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檀香混着墨香,还是当年的味道。书案上摆着她未写完的《女诫》,字迹稚嫩,旁边还有萧澈用朱砂笔批改的痕迹;墙上挂着她初学射箭时的弓,弓弦虽旧,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窗台上那只青瓷笔洗,里面还养着几尾小金鱼——那是她及笄前,萧澈偷偷从御花园捞来给她的,说“阿晚,等它们长大了,你就及笄了,我就娶你”。
“萧澈那孩子,对你是真上心。”林夫人看着她的神情,轻声说道,“你走后,他每隔几日就来这里坐坐,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后来他当了皇帝,还是常来,说这里有你的气息。”
林晚走到书案前,指尖抚过自己当年的字迹,忽然看见砚台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是萧澈的笔迹,写着“阿晚,等你回来,我们再在这里下棋”。墨迹已有些褪色,显然是多年前写下的。
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她想起当年在这里读书,萧澈总爱趴在窗台上捣乱;想起义父在这里教她兵法,她总爱偷懒打瞌睡;想起义母端着点心进来,笑着嗔怪他们“两个小调皮”。那些时光,像庭院里的海棠花,开得绚烂又短暂,却在她心底,留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记。
“哭什么。”林夫人递过帕子,自己也红了眼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晚接过帕子,上面绣着半朵海棠,针脚和当年义母教她时一模一样。她望着义父义母关切的眼神,望着这满室的旧物,忽然明白,无论她在北朔经历了多少厮杀与权谋,无论她身上背负了多少家国重任,在这里,她永远是那个可以肆意哭泣的林阿晚。
窗外的海棠花还在落,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晚吸了吸鼻子,笑着擦掉眼泪:“义母,我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了。”
“哎,这就去做。”林夫人笑得眼角眉梢都堆起了褶子,转身往厨房走去,脚步轻快得像个少女。
林啸望着女儿带泪的笑脸,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慢慢吃,以后有的是时间。”
庭院里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海棠的甜香,也带着时光的温柔。林晚望着义父鬓边的白发,望着廊下那盆生机勃勃的兰草,忽然觉得,这十年的漂泊与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心底最柔软的暖意。有些地方,有些人,无论走多远,终究是心底最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