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卷着槐花香穿过朱雀大街,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温热。林晚站在将军府门阶上,望着停在巷口的乌木马车,车帘边角绣着暗金色的龙纹,低调却难掩皇家气度。她指尖下意识绞着玄色王袍的袖口,那里绣着北朔独有的雪狼图腾,与周遭市井的烟火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上车吧。”萧澈的声音从车旁传来。他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仪,倒添了几分年少时的清俊。阳光落在他鬓角,映出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林晚望着那抹白,忽然想起当年他为替她摘墙头的杏花,被瓦片划破额角,她蹲在他身边,用帕子蘸着井水给他擦血,那时他的头发还是墨黑的。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轱辘”声。林晚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熟悉的街景向后退去。街角的杂货铺还在,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柜台上摆着的拨浪鼓落了层薄灰,却依旧能想象出当年她和萧澈抢着摇它的模样——那时他总爱把鼓抢过去,举得高高的,看她踮着脚够不着,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还记得那家糖画铺吗?”萧澈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窗外。林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老槐树下的糖画摊前围了群孩童,老汉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条鳞爪分明的龙。“你及笄前总来这儿,每次都要等他画只凤凰。”
林晚指尖微颤。她当然记得。那时她总说北朔的图腾是狼,可萧澈偏要她等凤凰,说“我们阿晚以后要做翱翔九天的凤凰”。有次她等得急了,趁老汉转身时偷偷蘸了点糖浆,被他抓个正着,两人笑得在树下打滚,被义父提着耳朵拎回将军府。
“后来你走了,”萧澈的声音轻得像风,“我每次路过,都让他画只凤凰,存了满满一匣子。”
林晚转头看他,阳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他侧脸,将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柔和了些。十年未见,他的轮廓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添了帝王的沉稳,可提起这些旧事时,眼底的温柔却和当年一模一样。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嗯,喉间像堵着团温软的棉花。
马车在护城河边停下。岸边的垂柳比记忆里更密了,长长的柳条垂进水里,搅得粼粼波光碎成一片金箔。几个孩童正在河边放风筝,一只蝴蝶风筝晃晃悠悠地升起来,线轴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笑声像银铃般脆响。
“我们以前也在这里放风筝。”林晚望着那只风筝,轻声道。那年萧澈偷拿了太傅的考卷当风筝纸,被发现后挨了三十大板,却还是笑着对她说:“阿晚你看,我们的风筝飞得最高。”
萧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你总爱抢我的线轴,结果每次都把风筝放得线断了,还赖风太大。”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走的那年春天,我在这里放了只狼形风筝,线放得很长很长,以为能飞到北朔去。”
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又酸又软。她低头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在涟漪里晃荡,玄色王袍的下摆浸在风里,猎猎作响。这十年,她在北朔的冰天雪地里厮杀,在权谋倾轧中挣扎,早已习惯了用坚硬的铠甲包裹自己,可在这片熟悉的天地里,那些被刻意封存的柔软,却像河边的春草,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去前面看看?”萧澈朝不远处的拱桥扬了扬下巴。那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桥洞下能避雨,还能听见卖花船划过水面的桨声。
林晚点头,跟着他走上拱桥。桥面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缝隙里长着几丛青苔。她扶着桥栏往下看,看见几只白鹅正悠哉地划过水面,脖颈弯出优美的弧线。忽然想起有次她和萧澈在这里比赛扔石子,看谁能打中鹅屁股,结果被鹅追得满桥跑,最后还是萧澈把她护在身后,被鹅拧了胳膊,疼得龇牙咧嘴,却还不忘朝她喊“快跑”。
“那时候你总爱跟我争输赢。”萧澈的声音带着笑意,“骑射比不过我,就偷偷往我箭囊里塞石子;下棋输了,就把棋盘掀了,说我的马踩了你的象。”
“谁让你总让着我,”林晚忍不住反驳,语气里带了点当年的娇嗔,“明明能赢却故意输,看着我得意的样子偷笑。”
萧澈转头看她,阳光落在他眼里,漾出细碎的光:“因为看你笑,比赢了什么都好。”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别过脸。风卷着槐花香扑过来,钻进她的衣袖,带着熟悉的暖意。她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之间那层坚冰,已经在这一路的回忆里,悄悄融化了。
走过拱桥,便是当年的书坊街。街口的“翰墨斋”还在,掌柜的换成了个年轻小伙,却依旧在门口摆着当年的木书架。林晚走到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本《诗经》,忽然停住——那本书的封面上,有个小小的牙印,是她小时候换牙,咬着书脊看书留下的。
“还留着?”她惊讶地回头。
萧澈走近,拿起那本书翻开,扉页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印章,一个是“澈”,一个是“晚”。“你走后,我把你常看的书都买了下来,让掌柜的原样摆着。”他的指尖划过那两个印章,“想着说不定哪天你回来,还能找到它们。”
林晚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这十年,她总以为自己背负着家国重任,身不由己,却从未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替她守着这些琐碎的回忆,像守着一件稀世珍宝。
夕阳西下时,马车驶回将军府。晚霞把天空染成了绯红色,将军府的飞檐在暮色里勾出温柔的轮廓。萧澈扶着林晚下车,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分开。
“明日……我带你去看看当年的校场?”萧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林晚抬头看他,晚霞落在他眼底,像盛着一汪春水。她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怀念,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夜风拂过庭院里的海棠树,落了满地花瓣。林晚站在廊下,望着萧澈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有些错过的时光,真的可以慢慢找回来。就像这京城的风,无论吹过多少岁月,终究带着最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