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时,将军府的庭院已浸在一片清浅的晨光里。林晚推开窗,正看见廊下那株百年玉兰开得正好,莹白的花瓣托着细密的露珠,像极了北朔雪原上未化的初雪。她指尖抚过窗棂上雕刻的缠枝纹,这是当年义父特意让人刻的,说北朔多风雪,让她看着这些暖融融的花纹,就不会想家。
那时她总笑义父多虑,如今站在这里,才懂那纹路里藏着的温厚。正怔忡间,院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萧澈一身常服立在廊下,手里提着个食盒,晨光落在他肩头,把月白锦袍染成了淡淡的金。
“厨房新蒸了枣泥糕,”他将食盒递过来,盒盖掀开时飘出甜暖的香气,“还是当年张嬷嬷的手艺,她听说你回来了,凌晨就起了灶。”
林晚接过食盒,指尖触到温润的木盒,忽然想起及笄前的每个生辰,张嬷嬷都会蒸这样的枣泥糕,萧澈总抢着要吃,被她用帕子拍掉手背。她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绵密的甜意漫开,带着熟悉的暖意,却又比记忆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尝尝?”萧澈看着她,眼底带着期待。
“还是老味道。”林晚轻声道,喉间有些发紧。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的石凳上,一时无话。玉兰花瓣偶尔飘落,落在萧澈的发间,他浑然不觉,只望着庭院里那口老井出神。那井是他们小时候偷偷打水仗的地方,有次萧澈失足掉进去,是她哭喊着找来家丁,等他被捞上来时,还举着手里的琉璃珠笑:“阿晚你看,没摔坏。”
“昨日带你看的那些地方,”萧澈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寂静,“还记得多少?”
“大多都记得。”林晚低头看着手里的枣泥糕,“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原样保留。”
“我让人守着的。”萧澈转头看她,晨光里他的眼神格外认真,“城防图换了三次,朱雀大街拓了墙壁,唯独将军府周遭的街巷,我让人一寸寸照着原样修补。”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石凳边缘的刻痕——那是他们小时候比身高时留下的记号,如今他的刻痕已高过她许多,“我总想着,你或许有一天会回来看看。”
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漫上来。她望着他鬓角的银丝,忽然想起北朔的寒夜里,她裹着狐裘批阅奏折,案头总摆着一幅从大靖辗转买来的舆图,一遍遍描摹京城的轮廓。原来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念想,从来都在彼此心底生了根。
早膳后,萧澈引着她往府后的小书房去。那是当年将军处理军务的地方,如今被改成了雅致的茶室,墙上还挂着义父生前最爱的《江山万里图》。萧澈亲手烹茶,沸水注入紫砂壶时发出清越的声响,茶香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林晚,”他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瓷杯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我今日请你过来,是想谈一件正事。”
林晚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她知道,昨日的温情不过是暂歇的风浪,他们终究是大靖皇帝与北朔女王,肩上扛着万里江山,容不得半分沉溺。她抬眸看他,目光沉静如潭:“陛下请讲。”
“北朔与大靖交锋已有三年,”萧澈的声音沉了下来,指尖在茶案上轻轻点着,“粮草损耗不计其数,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前日我收到急报,漠北遭遇雪灾,北朔的粮草怕是撑不过今冬了。”
林晚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想到大靖的消息如此灵通,漠北雪灾确是实情,国库空虚,朝臣们已为此争论了半月,主战主和各执一词,压得她喘不过气。
“大靖的情况也未必好,”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带着女王的威仪,“西境藩王蠢蠢欲动,陛下怕是也分身乏术。”
萧澈不置可否,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推到她面前。宣纸上是他亲笔所书,字迹沉稳有力:“我想与北朔定盟——联姻,互市,共守边境。”
林晚的呼吸猛地一滞。她低头看着那八个字,墨色在宣纸上仿佛活了过来,刺得她眼睛发痛。联姻?她与他吗?
“陛下的意思是……”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抚过“联姻”二字,纸页的粗糙感透过指尖传来,清晰得让她心慌。
“北朔需要粮草,大靖需要安定。”萧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我们联姻,既能安抚两国百姓,又能开通互市,让北朔的皮毛、玉石换大靖的粮食、布匹。边境设互市监,由两国共同管辖,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句句都在为两国谋划,可林晚却听出了字里行间的深意。她抬眸望他,看见他眼底的恳切,那里面有帝王的权衡,更有藏不住的情愫。她忽然想起成亲那日,红烛高照,他穿着喜服站在堂前,笑着对她说“阿晚,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可她却在那时收到了母亲的密信,转身离去时,甚至没敢回头看他一眼。
“这不合规矩。”她别过脸,声音硬了几分,“我是北朔女王,岂能以私废公?”
“规矩是人定的。”萧澈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林晚,你我都清楚,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难道你要让两国的孩子,都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活在战乱的阴影里吗?”
林晚的心猛地一颤。她想起北朔宫殿里那个总缠着她要糖吃的小侄子,他的父亲去年战死在边境,孩子至今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以为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又想起大靖街头那些放风筝的孩童,他们的笑脸那样明媚,不该被烽火吞噬。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站起身,玄色王袍的下摆扫过茶案,带起一片茶香。她不敢再看萧澈的眼睛,怕自己会在那片温柔里溺毙。
“好。”萧澈没有强求,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等你答复。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
林晚走出书房时,晨光已变得炽烈。玉兰花瓣被晒得微微蜷曲,落在她的发间,带着清苦的香。她站在庭院里,望着那口老井,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往前一步是家国与私情的纠缠,退后一步是无法回头的疆场。
风从街面吹来,带着市集的喧嚣,那是和平年代才有的烟火气。林晚深吸一口气,玄色的袍角在风里猎猎作响,心里却像被投了颗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知道,萧澈的提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那句“联姻”,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她多年来筑起的坚冰,让那些深埋的、不敢触碰的情愫,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回客房的路上,她经过当年的秋千架,藤条早已换过新的,却依旧能想象出年少时的场景——萧澈推着秋千,她笑得开怀,裙角飞扬,他说“阿晚你看,你飞起来了”。
那时的风,也是这样暖。林晚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得又急又乱,她第一次分不清,自己的动摇,是为了两国百姓,还是为了那个站在晨光里,等了她许多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