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王帐外,雪粒子正敲打着牦牛皮帐篷,发出细碎的声响。林晚解下沾着霜气的斗篷,银狐毛领上凝结的冰花触到指尖,带来刺骨的凉意。帐内燃着一盆旺火,铜炉里的酥油烧得正旺,映得满室鎏金,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沉郁。
“女王陛下,户部急报。”内侍捧着一卷羊皮纸躬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漠北三州的粮草缺口已达七万石,牧民们开始变卖牲畜了。”
林晚接过羊皮纸,指腹抚过粗糙的纸面。上面用北朔文字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笔都像淬了冰,扎得她心口发紧。她想起离开大靖那日,萧澈站在城门口递给她的舆图,图上用朱砂标出了大靖的粮仓位置,旁边批注着“冬麦可济北朔之急”。那时她只觉喉间发堵,接过舆图时,指尖竟微微发颤。
“把密信呈上来。”她将羊皮纸推回案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内侍连忙奉上一个火漆封口的木盒,里面是萧澈派暗卫送来的亲笔信,字迹依旧沉稳,只在末尾添了一句“朔地苦寒,望珍重”。
林晚捏着信纸的边角,火苗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帐外传来甲胄摩擦的声响,她抬眸道:“让诸位大人进来吧。”
片刻后,八位身着朝服的北朔大臣鱼贯而入。为首的丞相乌勒是三朝元老,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雪,见到林晚便沉声道:“陛下,大靖使者还在驿馆等着答复,老臣以为,当斩来使,以示我北朔抗敌之决心!”
他话音刚落,武将之首的镇北将军便往前一步,铁甲铿锵作响:“丞相所言极是!大靖与我北朔世代为敌,萧澈此獠野心勃勃,所谓联姻不过是缓兵之计!末将愿带三万铁骑,直捣幽州,夺回当年被占的草场!”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林晚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这些人里,有的是跟着先母平定内乱的老臣,有的是在战火中失去亲人的将领,他们对大靖的恨意,早已刻进骨血里。
“夺回草场?”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帐内瞬间安静下来,“镇北将军可知,我北朔现存的粮草,够你三万铁骑支撑几日?”
镇北将军一怔,脸色涨红:“这……末将……”
“够五日。”林晚抬手按住案上的羊皮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五日之后,你的铁骑要么饿死在雪原,要么抢掠牧民充饥。到那时,将军是要做北朔的功臣,还是百姓的仇敌?”
镇北将军猛地低头,铁甲碰撞的脆响里,藏着难以言说的窘迫。乌勒丞相捋着胡须,沉声道:“陛下,可那萧澈毕竟是大靖皇帝,您若与他联姻,岂不是要屈居人下?我北朔女儿从不受人摆布!”
“朕是北朔女王,何时要屈居人下了?”林晚站起身,玄色王袍上绣着的银线在火光下流转,“萧澈的提议是‘联姻互市,共守和平’,不是让北朔称臣。开通互市,我们能用皮毛换粮食,用玉石换铁器,漠北的孩子不必再饿肚子,边境的牧民不必再躲战火,这有何不可?”
“可他是大靖皇帝!”户部尚书忍不住插话,声音发颤,“当年若不是大靖趁乱偷袭,先帝怎会……”
“先帝的仇,朕没忘。”林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彻骨的寒意,“但报仇的方式有千百种,不是只有刀兵相向。”她走到帐中央,望着诸位大臣,“诸位可还记得三年前的雪灾?漠北冻死了多少人?今年的雪比那年更大,若再不开辟粮源,开春后,北朔将再无可用之兵!”
帐内陷入死寂,只有火盆里的酥油偶尔爆出噼啪声响。乌勒丞相看着林晚,这位年轻的女王继位不过五年,却已比当年沉稳了太多。他想起她刚回北朔时,还是个穿着大靖服饰的小姑娘,站在乱箭穿空的宫殿里,握着先母留下的金刀,眼神里满是倔强。
“陛下,”一直沉默的太傅忽然开口,他是北朔唯一去过大靖的文臣,“老臣曾在大靖游学,萧澈此人……并非嗜杀之辈。他登基后减免赋税,整顿吏治,是个明君。”
“明君也会觊觎我北朔的土地!”镇北将军反驳道。
“所以才要立盟。”林晚接过话头,声音缓和了些,“用盟约约束彼此,用互市联结民心。诸位想想,若边境百姓能互通有无,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谁还愿意提着脑袋上战场?”
她走到挂在帐壁上的北朔舆图前,指尖点在与大靖接壤的边境线上:“这里,将设互市监,北朔与大靖各出官员共同管理。关税收入,一半用于边境防务,一半补贴漠北灾民。至于联姻……”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帐外飘扬的玄色王旗,声音里添了几分坚定:“朕与萧澈的婚事,只代表两国盟约的诚意,不代表北朔依附大靖。朕依旧是北朔的女王,北朔的律法、军队,皆由朕说了算。”
“可……可陛下与他毕竟……”乌勒丞相欲言又止,他听说过女王在大靖的过往,那些青梅竹马的传闻,在北朔并非秘密。
“朕与他的私情,是另一回事。”林晚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有紧握的拳泄露了心绪,“眼下最重要的是北朔的百姓。若能让他们过上安稳日子,朕的婚事,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在众臣心里激起层层涟漪。镇北将军望着帐外漫天风雪,想起自己战死的儿子,喉间哽咽;户部尚书捏着袖中的灾民名册,指尖微微发颤;乌勒丞相看着林晚年轻却坚毅的侧脸,忽然想起先母临终前的嘱托:“北朔的女王,要懂得权衡利弊,更要懂得为万民谋福。”
“老臣……附议。”乌勒丞相率先躬身,花白的头颅低了下去。
太傅紧随其后:“臣附议。”
镇北将军沉默片刻,猛地单膝跪地,铁甲重重砸在地上:“末将……愿听陛下号令!”
众臣纷纷附和,帐内的气氛渐渐缓和。林晚看着眼前这些曾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大臣,忽然觉得肩头的重担轻了些。她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却让她清醒了许多。
远处的草原上,牧民们正赶着羊群往冬牧场迁徙,黑点般的身影在雪原上缓缓移动。林晚望着那片苍茫的白色,想起萧澈庭院里的那株玉兰,想起他递过来的枣泥糕,想起年少时一起放过的风筝。
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终究要回到原点。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而是要并肩扛起两国江山的君主。
“拟国书。”林晚转身,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告诉萧澈,北朔同意盟约。至于婚期……由他定。”
内侍应声而去,帐内的火盆依旧旺着,映得众人脸上都带了暖意。乌勒丞相看着林晚,忽然笑道:“陛下,当年先母总说,您是北朔的福星。看来,她老人家说得没错。”
林晚望着跳动的火苗,唇边终于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这笑意里,有对过往的释然,有对未来的期许,更有对那个在千里之外等待的人的,一丝藏不住的温柔。
雪还在下,但她知道,北朔的春天,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