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风似乎也懂了今日的喜庆,卷着关外草原的青草气与关内平原的麦香,温柔地拂过临时搭建的喜堂。青石板被千万双脚打磨得油亮,此刻铺着的红毯从关楼正中一直铺到隘口,红得像淬了朝露的朱砂,又像两国百姓心头燃着的热望。林晚站在红毯这头,玄色王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流淌,仿佛将北朔的雪山与星河都绣在了衣摆,而外罩的大红霞帔又漫着大靖的暖意,那是她亲手添绣的玉兰,花瓣边缘还留着昨夜不慎扎破指尖时,凝出的一点暗红血痕。
她的发间斜插着一支北朔特有的银狼簪,狼眼嵌着鸽血红宝石,是北朔宗室为她准备的王冠配饰;而耳坠却是萧澈当年送的珍珠,圆润光洁,是他十二岁时从太湖采珠人手里求来的,那时他还笑着说:“阿晚戴这个,像将军府池子里刚睡醒的锦鲤。”此刻珍珠垂在耳畔,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映着红毯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晃得她眼眶微热。
萧澈就站在那里。他脱下了象征大靖皇权的明黄衮龙袍,换上了赤红色的婚服,玄色长发用同色红绸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腰间玉带是新制的,上面并刻着大靖的龙纹与北朔的狼图腾,那是工部匠人花了三个月才雕成的,据说打磨时特意用了两国边境的河水,取“水乳交融”之意。他素来沉凝的眉眼此刻像被春风化开的冰湖,漾着细碎的光,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仿佛这周遭万万千千的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赞礼官的唱喏声穿透喧嚣:“请新人行至礼台——”
林晚提起裙摆,踩着红毯向前走去。每一步落下,都似踏在过往的光阴里。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将军府的梨花落了满地,萧澈也是这样站在花树底下等她,手里举着刚折的花枝;想起及笄前收到密信的那个雨夜,他冒雨送来的那碗姜汤,指尖烫得她心慌;想起成亲那日骤然响起的马蹄声,她从喜轿里望出去,只看见他错愕的脸,像被生生剜去一块;又想起三年前雁门关的战场,他一身铠甲染着血,隔着漫天箭雨对她说“阿晚,我们谈谈”……
红毯不长,却像走了半生。
走到萧澈面前时,她才发现他掌心竟沁着薄汗。他伸出手,指尖先轻轻碰了碰她的袖口,像是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的,才敢稳稳握住。他的手掌宽厚,带着常年握剑批阅奏折的薄茧,握住她的那一刻,力道却温柔得像怕碰碎琉璃。
“阿晚。”他低声唤她,声音里藏着十年的光阴,有少年时的清亮,也有帝王的沉郁,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般的温柔。
林晚喉间微哽,刚要屈膝行礼,却被他托住手肘。“今日无君臣,”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只有萧澈与林晚。”
观礼的人群里爆发出轰然的喝彩。北朔的牧民们举起马奶酒囊,将酒液洒向天空,银饰碰撞的脆响混着呼哨声,像草原上最热烈的风;大靖的百姓们则挥动着手里的红绸,山呼“万岁”的声浪撞在关楼的城砖上,又反弹回来,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挤到前排,举着两朵刚摘的蒲公英,一朵塞给穿王袍的林晚,一朵递给穿婚服的萧澈,奶声奶气地说:“先生说,吹了这个,就能永远在一起。”
萧澈弯腰接过蒲公英,指尖不小心碰到小姑娘冻得通红的脸颊,惹得她咯咯直笑。他转头看向林晚,眼底的笑意漫了出来,像当年在将军府,他偷偷给她塞糖葫芦时的模样。
赞礼官高声唱道:“吉时到,行拜礼——”
两人并肩转身,面向关外的群山。左边是北朔的草原,毡房像散落的白珍珠,羊群在远处的坡上流动;右边是大靖的平原,田埂如棋盘,新插的秧苗泛着嫩青。天地辽阔,风从远山吹来,掀起他们的衣袍,玄黑与赤红交缠,像北朔的夜与大靖的昼,终于在这一刻相拥。
“一拜天地——”
他们屈膝叩首,额头几乎同时触到红毯。林晚闻到红毯上淡淡的草木香,那是两国绣娘在染布时,特意加了北朔的狼尾草与大靖的艾草,说是能驱邪纳福。她想起当年在将军府,每逢端午,养母总会用艾草给她编香囊,而萧澈总爱抢去挂在自己的箭囊上。
“二拜高堂——”
礼台侧方的供桌上,摆着两幅牌位。一幅是大靖将军府的养父母,牌位前燃着的檀香,是萧澈让人从将军府旧宅取来的,还是养母生前最爱的紫檀香;另一幅是北朔的先王与王后,牌位上铺着的黑绒布,是林晚亲手绣了狼纹的,针脚里藏着她对故国最后的孺慕。两人再次叩首时,林晚眼角的泪终于滑落,滴在红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夫妻对拜——”
转身相对的瞬间,萧澈伸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的泪痕。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体温,触得她睫毛轻颤。两人缓缓躬身,衣袍的下摆扫过地面,金线与红绸交缠,像命运早已织就的绳结。
“交换信物——”
萧澈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一枚狼牙。狼牙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牙尖的棱角都磨圆了,一看便知被人常年带在身边。“这是我十五岁那年,跟着岳父大人北征时猎的。”他执起林晚的手,将狼牙放在她掌心,指腹轻轻抚过她虎口处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她刚回北朔时,与叛军厮杀留下的。“本想在你及笄时送你,却……”
“我知道。”林晚握紧狼牙,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她记得那年他北征归来,肩上受了伤,却神秘兮兮地说要给她看样东西,后来她走得匆忙,终究是错过了。
她从发髻上取下那支银狼簪,又解下腰间的玉佩。玉佩是北朔暖玉,却雕着大靖的龙纹,龙尾处还巧妙地绕着一朵玉兰。“这玉是我刚回北朔时,在冷宫里磨的。”她将玉佩放在他掌心,玉的温润透过皮肤传来,“那时总想着,或许有一天……”
萧澈将玉佩握紧,玉的凉与掌心的热交融,像他们跨越了十年的光阴。他没有说“我等了你很久”,她也没有说“我从未忘记”,可四目相对时,千言万语都化作眼底的潮涌。
人群中忽然响起歌声。先是几个北朔的老妇人唱起古老的祝婚调,苍凉又喜庆;接着,大靖的书生们吟起了新写的诗篇,清朗又恳切。渐渐地,歌声汇成一片,牧民的呼麦与百姓的歌谣交织,像两国的河流终于汇入同一片海。
萧澈执起林晚的手,将她的指尖与自己的并在一起,轻轻按在供桌的盟约上。盟约是用两国文字写的,墨迹未干,却仿佛能穿透岁月,映出往后的岁岁年年。
“从今日起,”他的声音透过歌声传遍关隘,“大靖与北朔,永结秦晋,共护万民。”
林晚望着他,又望向欢呼的人群。有北朔的汉子抱着孩子,指着他们对孩子说着什么;有大靖的老妪抹着眼泪,手里的红绸被攥得发皱;远处的商队已经开始卸下货物,准备在关内设市,胡商的吆喝与中原的叫卖声渐渐混在一起。
她忽然笑了,眼角眉梢都染着释然的暖意。“好。”她应道,声音被风送到很远的地方,“共护万民。”
风再次吹过雁门关,带着花草的香,带着酒的醇,带着千万人的笑语。檐角的铜铃还在响,红毯上的两人相视而笑,玄黑的王袍与赤红的婚服在日光下交辉,像一幅刚刚落笔的画,画里有江山万里,有岁月静好,还有两个跨越了国仇家恨的人,终于握住了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