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朔方城被第一场雪染成素白,王宫内暖阁的地龙烧得正旺,松木的香气混着墨香在空气中弥漫。林晚坐在北朔特有的紫檀木案后,案上并排放着两叠奏章——左侧是北朔各部呈上来的牧民安置文书,右侧是快马从大靖都城盛京送来的漕运改革奏疏。她指尖捏着的狼毫笔悬在纸面上方,目光落在“雁门关互市税收分配”几个字上,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门帘被轻轻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萧澈走进来,玄色镶金边的大氅上沾着细碎的雪粒。他刚从城外的马场回来,手里还攥着一卷北朔的舆图,图上用朱砂标出了新勘测的商道。“朔方的雪比盛京烈多了。”他笑着解下大氅,随手搭在旁边的铜钩上,金属碰撞的轻响里,竟带着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林晚抬眸看他,见他耳尖冻得发红,起身取过案边的暖炉塞进他手里。“昨日让你带的狐裘怎么没穿?”她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耳廓,被他顺势握住。他的掌心总是比她暖些,像年少时无数次在将军府的雪地里,他把她的手揣进自己袖中那样。
“看你批注奏章入神,没舍得惊动。”萧澈低头,鼻尖几乎蹭到她发间,闻到那熟悉的、混着北朔雪松香的发油气息。案上的青铜灯盏里,灯花轻轻爆了一声,将两人交握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一幅被拉长的剪影。
这是他们推行“双都制”的第三个月。按照盟约,两人每月轮流驻守朔方与盛京,月初在雁门关交接政务,月末再于边境汇合。此刻本该是萧澈返回盛京的日子,他却借着巡查商道的由头多留了三日。
“盛京那边的漕运改革,户部拟定的新章程你看了?”林晚回身坐回案前,将大靖的奏疏推到他面前。纸上密密麻麻的朱批是她昨夜写的,在“商船通关文牒互认”一条旁,她特意用北朔文加注了“需设双语通译”,字迹清隽,带着她独有的、略微向右倾斜的笔锋。
萧澈拿起奏疏,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忽然想起少年时在将军府的书房,她总爱趴在他旁边练字,笔尖总沾得满手墨汁,还要趁他不注意往他脸上抹。那时的墨香里,藏着不知愁的光阴。
“你说的双语通译,我已让翰林院选了二十个精通北朔语的编修,下月就派往雁门关。”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本子,上面是他亲笔写的札记,“另外,北朔牧民南下互市的户籍登记,我让吏部仿着你们的‘千户制’改了新册,你看看是否合用。”
林晚接过本子,见上面不仅记着户籍制度的修改条目,页边还画着些小小的狼崽简笔画,显然是他随手添的。她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狼崽,忽然笑出声:“陛下画功还是这般……独特。”
萧澈也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总比当年把老虎画成猫强。”
暖阁外传来侍女轻叩门的声音,是北朔的光禄寺送来午膳。食案上摆着两副碗筷,菜式却兼顾了两国风味——既有北朔的手抓羊肉配酸酪,也有大靖的水晶虾饺与银耳羹。萧澈拿起银刀,熟练地将羊肉切成小块,蘸了点椒盐递到林晚唇边,像无数次在将军府的饭桌上那样自然。
“昨日收到盛京的密报,前户部尚书联合几个老臣,在朝上非议双都制。”林晚嚼着羊肉,忽然提起正事,“说你‘沉迷朔方,罔顾祖宗基业’。”
萧澈正给她盛银耳羹的手顿了顿,随即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群守着旧黄历的老顽固。昨日我已让大理寺查了他们贪墨河工款的案子,过几日就该有结果了。”他舀了一勺羹递到她面前,“你这边呢?宗室里那些反对与大靖联姻的,没再闹事?”
林晚喝了口羹,银耳的清甜漫过舌尖:“前几日王叔想趁我巡查牧区时,在朔方城散布谣言,说我‘为情爱出卖北朔’。”她拿起一块虾饺,慢悠悠地说,“我让卫尉府抄了他私通草原蛮族的书信,现在他正关在宗人府里反省呢。”
两人相视一笑,眼底都藏着了然。他们都清楚,推行双都制从来不是易事,背后是两国旧势力的阻挠,是千年沿袭的隔阂。可每当看到雁门关互市上,北朔的牧民与大靖的商贩笑着讨价还价,看到两国的学子在新建的“会同馆”里一起研读典籍,那些阻力似乎就都化作了可以翻越的山。
午后,两人并肩坐在暖阁的窗边看雪。朔方城的雪下得又急又密,将远处的草原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几顶毡房的尖顶,像白色海洋里的孤岛。萧澈忽然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半块已经发硬的麦芽糖。
“这是……”林晚愣住。
“那年你及笄前,我在街口糖铺给你买的,本想送你,却没来得及。”萧澈的指尖摩挲着那块糖,糖块边缘已经有些发黑,“后来在战场再见你时,总想着要是能再给你买块新的就好了。”
林晚拿起麦芽糖,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甜香。她忽然想起那个收到密信的雨夜,他也是这样冒雨送来东西,只不过那时送来的是姜汤,而她藏着不能说的秘密,连一句感谢都说得艰涩。
“下月去盛京,我带你去吃那家糖铺的新糖,他们做了掺杏仁的。”萧澈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窗外漫天的风雪里,“等雪停了,我们去草原上赛马。我记得你小时候总说,要赢我的‘踏雪’。”
“你的‘踏雪’早就老了。”林晚挑眉,眼底闪着狡黠的光,“我前日得了匹北朔的汗血宝马,名曰‘逐风’,定能赢你。”
“那可未必。”
雪还在下,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案上的奏章还在等着批阅,两国的政务仍需费心,但此刻,他们只是并肩看雪的两个人。远处的会同馆传来学子们读书的声音,北朔的歌谣与大靖的诗赋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像极了他们正在共同书写的、崭新的岁月。
萧澈低头,在林晚耳边轻声说:“阿晚,你看这雪,落在朔方是景,落在盛京也是景。其实江山本就没有疆界,心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林晚望着他眼底映出的漫天飞雪,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将军府的梨树下,他也是这样望着她,说“阿晚,以后我护着你”。时光流转,他护着的,早已从一个人,变成了两国的万里河山。
她握紧他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里,藏着跨越了国仇家恨的深情,也藏着共赴未来的笃定。窗外的雪还在落,而他们知道,待冰雪消融,雁门关外的草原与平原上,定会开出一片崭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