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风,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是塞外草原的辽阔苍茫,混着关内市集的人间烟火,掠过垛口时卷起细碎的尘土,落在林晚与萧澈交握的手背上。
已是暮春时节,关墙下的新草漫过石缝,嫩得能掐出水来。远处的互市正闹热,吆喝声、马蹄声、孩童的嬉笑声顺着风飘上来,织成一张绵密温暖的网,将这座曾见证无数刀光剑影的雄关,裹得柔软了许多。
林晚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骑装,外罩一件银狐领的披风,是萧澈前几日让人从盛京织造局送来的。料子是江南新出的云锦,却特意按北朔的样式裁制,领口绣着两朵交缠的雪莲——那是他们商定的徽记,一朵属北朔,一朵属大靖。她靠着垛口的青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披风上光滑的狐毛,目光落在关外绵延的草原上。
“在想什么?”萧澈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他身上有淡淡的松烟墨香,是批阅奏折时染上的,这么多年了,这味道总让她想起将军府书房里,少年人伏在案前练字的模样。
林晚侧过头,见他鬓角竟也染了几缕霜色。算起来,他们推行双都制已有十年了。十年间,朔方城的雪落了又融,盛京的桃花开了又谢,他们像两只迁徙的雁,每月在雁门关交接,将两国的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将彼此的牵挂系在了这条漫长的路上。
“在想第一次过雁门关的情景。”她轻声道,“那时我刚回北朔,骑着一匹瘦马,风沙迷了眼,总觉得这关墙高得像要压下来。”
萧澈低头,下巴抵在她发顶。她的发间还带着北朔特有的雪松香,是他熟悉的味道。“我那时就在关墙后面。”他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后怕,“看着你的马队消失在风沙里,手里攥着你留下的那支玉簪,指节都捏白了。”
那支羊脂玉簪,是他们定亲时他送的,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梨花。当年她在大婚之日仓促离京,什么都没带走,只贴身藏着这支簪子。后来在北朔的宫变里,簪子被刀劈断了一角,她却始终没舍得扔,如今正放在盛京寝殿的妆盒里,与他后来补送的金步摇并排躺着。
风又起,吹得披风的边角猎猎作响。萧澈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目光投向关下的互市。市集比十年前扩大了数倍,青石板路铺得整整齐齐,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北朔的毡房改成了青砖瓦房,却仍保留着圆顶的样式;大靖的绸缎庄里,挂着掺了北朔羊毛的新料子,摸上去又软又暖。
几个穿着北朔服饰的孩童正围着一个大靖货郎,抢着买糖画。货郎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嘴里哼着北朔的牧歌,手上的糖勺却画出了盛京的宫殿模样。孩童们咯咯地笑,用生硬的大靖话喊着“再画个狼王”,货郎便笑着应“好,再画个骑狼王的陛下”。
“你看那边。”林晚指着市集尽头,“去年建的会同馆,如今已有三百多个学子了。”
萧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飞檐翘角的院落里,穿儒衫的大靖学子正与披羊皮的北朔少年凑在一起,围着一张舆图争论着什么。院墙边的老槐树上,挂着块木牌,上面用两国文字写着“同窗”二字。
“昨日收到他们的策论,说要在漠北开运河,引雪水灌溉草原。”萧澈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虽有些异想天开,却比十年前互相扔石头强多了。”
林晚也笑。她想起刚推行互市时,两国百姓见了面就红着眼瞪,稍不留意就会打起来。那时她和萧澈总在关墙下处理纠纷,有时是北朔牧民丢了羊,怀疑是关内人偷的;有时是大靖商人嫌税重,堵着关口不肯走。他们穿着朝服,却像两个市集管理员,耐心地一点点化解嫌隙。
“还记得那年冬天吗?”林晚忽然道,“朔方遭了雪灾,牧民们断了粮,是你让人赶着千辆粮车过来,在关下支了粥棚。”
“你不也把北朔最好的战马送了过来,帮我们抵御了西域的侵扰?”萧澈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那时我就想,阿晚,我们终究是一路人。”
是啊,一路人。从将军府的青梅竹马,到兵戎相见的两国君主,再到如今并肩看万里河山的伴侣,他们走了太多弯路,却终究没错过彼此。
日头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关墙上,像一幅被岁月晕染过的画。关下的市集渐渐散了,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混着饭菜的香气飘上来。有个卖花的小姑娘捧着篮子经过,见了他们,怯生生地递上一朵刚开的刺梅——那是北朔的国花,如今在关内也种得遍地都是。
“陛下,女王,这花送你们。”小姑娘声音细细的,“我娘说,是你们让我们有饭吃,有花看。”
林晚接过花,指尖触到花瓣上的细绒毛,温软得像婴儿的肌肤。她弯腰,给了小姑娘一把碎银,笑着说:“谢谢你,这花很好看。”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萧澈从她手里拿过那朵刺梅,别在她的发间。“还是这样好看。”他轻声道,像在说花,又像在说人。
暮色四合,关墙上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像串起的星子。远处的草原上,传来北朔牧人晚归的歌声,调子悠长,带着满足的暖意。关内的更鼓声也响了,咚、咚、咚,敲在人心上,安稳得很。
“该回去了。”萧澈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明日还要去看新修的水渠。”
林晚点头,跟着他往关下走。青砖铺就的台阶被岁月磨得光滑,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脚步声在暮色里格外清晰。她想起年少时,也是这样跟着他,在将军府的回廊上走,他走得快,总爱回头等她,嘴里喊着“阿晚,快点”。
如今他们走得慢了,却再也不用回头等了。
走到关下时,林晚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雁门关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温柔地守护着身后的万家灯火。风里的味道更浓了,有草原的青草香,有市集的饭菜香,还有他们身上,彼此熟悉的味道。
“在看什么?”萧澈问。
“在看我们的江山。”林晚转头,眼底盛着漫天霞光,“也是我们的家。”
萧澈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而坚定。是啊,是江山,也是家。从雁门关往南,是大靖的千里沃野;往北,是北朔的辽阔草原。而他们,站在这片土地的中央,守着两国的国泰民安,也守着彼此,要这样,一生一世。
远处的篝火燃起来了,是守关的士兵在烤火,隐约传来他们的说笑声。林晚与萧澈相视而笑,继续往灯火深处走去。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被灯笼的光晕温柔地裹着,再也分不清,哪一半属于朔方的雪,哪一半属于盛京的月。
岁月漫长,他们会一起走下去,看遍岁岁年年的雁门春色,直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