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镜中人
书名:民间诡异故事集 作者:藏舟 本章字数:12824字 发布时间:2025-08-13







 

第一章 镜中人 

卷一 胭脂井



  江南小镇,叫梅溪,其实早没了溪,只剩一条被乌篷船挤瘦的小河。每年五月,雨像忘了关的绣线,淅淅沥沥,把白墙黑瓦泡得发胀。



  苏家绣坊占了半条后街,门楼不高,却有一副乌木匾额,“针神”二字是前朝太守手书。匾额下的燕子一年换三窝,今年那对衔泥时,泥里掺了胭脂——不知哪家闺女洗妆,水泼在巷口,经车轮一碾,就成了粉色泥。



  后园有井,井壁用唐砖砌的,砖面凹凸,像一排排小字。砖缝生出瓦松,绿得发黑。井口围一圈青麻石,早被井绳勒出十三道沟,沟底汪着永远干不了的雨水。



  苏砚的童年就绕着这十三道沟转。他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爹”,是“水”。母亲把他抱在井边,用葫芦瓢舀水给他照影,教他念:“水是镜,镜是人。”母亲在时,井里常年漂着桃花瓣,像给亡魂引路。



  母亲走的那年,镇上发瘟。棺木抬不出镇,便在后园停柩七日。母亲躺在薄皮杉木棺里,脸上盖一方绣帕,帕角坠一对小金铃。铃是母亲自己绣嫁衣时缝的,说“铃响魂归”。第七夜,铃响了一次,没人敢开棺。第八日天晴,棺钉一敲,母亲便与井一同被封。



  父亲苏敬亭从此把铺盖搬到船上,一年只回两次:清明与冬至。其余日子,船上堆满生丝、桐油、账本,也堆满他的酒壶。他喝酒前先用酒在船头写“阿瑶”——母亲的名字,写完便让水冲掉,好像冲掉就能再娶。



  留下苏砚与哑婢阿兰。阿兰其实有名字,叫“沈铃兰”,是母亲从河埠头捡来的孤儿。那年她九岁,母亲给她洗澡,发现她腋下有一枚铃形胎记,便说:“以后你是我女儿的影子。”母亲死后,她再不开口,只用眼神和手势。苏家上下当她哑巴,久了,连她自己都忘了舌头的位置。  



  苏砚十七岁,身量像拔节的竹,嗓音却留在童声里,绣坊里的婶子笑他“雌雄同体”。他每日寅时起,穿一件月白对襟衫,袖口用靛蓝线绣两朵并蒂莲。衫子旧了,颜色像被井水漂过。他到井边,先不汲水,而是伏在井栏,听井底回声。回声里有时有母亲哼的《采桑子》,有时只是空瓮般的嗡鸣。



  今年雨水特别黏,连燕子都飞得低。五月初七一早,苏砚发现井台青砖上多了一抹胭脂色水渍,五瓣,像口脂抹过。他伸手蘸一点,闻见淡淡茉莉膏味,与母亲常用的那盒“夜来香”无二。



  第二日,水渍仍在,却向西移了半寸,仿佛有人俯身照影,唇印跟着晃动。第三日,水渍更鲜,边缘浮起细白泡沫,像井底有鱼吹泡。  





  第三夜,苏砚抱了一盏白瓷烛台,烛是羊油掺茉莉芯,火苗瘦而高。他跪在井栏,把烛台伸到井口。烛光被井壁吸去,变成一圈昏黄,照得砖缝里的青苔像一条条小蛇。井水本黑,被烛光一逼,竟现出一张脸——苍白、削瘦、眉心一粒朱砂痣。



  “娘……”苏砚喉头滚动。



  那张脸也张口,却无声音,只吐出一串气泡。气泡浮到水面,逐一破裂,变成细小血珠。血珠排成一条线,指向井壁东侧第六块砖。



  苏砚伸手抠砖,砖缝渗出冰冷水汽。砖一松,掉出一枚鎏金小匣,三寸长,匣面錾缠枝莲,莲心嵌一粒褪了色的珊瑚珠。锁是鱼形,鱼嘴衔一颗芝麻大的东珠,一拧就开。



  匣中叠着半幅双面绣:一面鸳鸯交颈,针脚细得像婴儿睫毛;另一面却是一颗骷髅衔花,花是曼珠沙华,花瓣用红线掺了银丝,闪出幽蓝。



  绣布背面,母亲用墨笔写:



  “壬寅年杏月,吾儿若见此绣成骷髅,速投井以绝后患。母字。”



  字旁还画了一只小铃,铃口朝下,像哭。



  苏砚的手抖得烛火乱跳,蜡泪滚到腕上,烫出一点红。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夜,曾把这幅未完的绣绷藏在他枕下,第二日却不见了。原来她早知今日。



  他把绣带回绣坊。绣坊分三进:前厅卖荷包、扇袋;中厅是绣娘们的大案;后厅供着织女像,像前长明灯一年不灭。苏砚把绣绷支在织女像下,跪下磕了三个头。抬头时,灯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当夜,他梦见母亲坐在绣架前,十指翻飞,却用血线。血线穿过绣布,发出“嗤嗤”声,像雪落热铁。母亲回头,嘴唇鲜红,却缺了门牙——那是她生前最自卑的地方。她说:“砚儿,绣要成了,别怪我。”



  鸡鸣时分,苏砚惊醒,奔向后厅。那半幅绣已自行补完:骷髅眼眶里各嵌一颗黑珍珠,珍珠表面浮着血丝,像极细的红蚯蚓。绣布边缘,多出一行小字:



  “鸳鸯戏水,戏到黄泉。”



  苏砚伸手想拆,绣针却像生了根,拔出一根,布面便渗出一滴黑水,落在供案上,竟蚀出一个小洞。  







  绣成的第二日,杜家媒婆上门。杜家是镇上首富,宅子三进九厅,门前一对石狮子每年都要重新鎏金。长子杜云鹤,十七岁,生得白皙,却有喘疾,咳起来像破风箱。杜老爷请遍名医,最后信了巫婆:冲喜需得娶“水命”之人,且要“以阴化阳”。



  媒婆踏进绣坊,先嗅到茉莉烛味,再看见织女像下的绣品,眼睛一亮:“这骷髅绣得活灵活现,杜少爷一定喜欢!”



  苏砚说:“这是母亲遗物,不卖。”



  媒婆笑成一朵皱菊:“谁要买?杜家要娶的是人,绣品当嫁妆。”



  阿兰正在中厅熨绸,闻言手一抖,熨斗烙糊了一朵牡丹。她冲过来,咿咿呀呀,手指拼命比划:井、血、死。



  媒婆嫌晦气,甩手帕:“哑巴别添乱!”



  苏敬亭远在外地,书信往返需半月。媒婆催得紧:“错过端午吉时,杜少爷一口气上不来,你们苏家担得起?”



  夜深,苏砚再窥井。水中母亲的面容不再温柔,嘴角下垂,眼里尽是血丝。井水忽然翻涌,一绺长发缠住他手腕,冰冷滑腻,像蛇。长发另一端,是母亲——她穿出嫁时的红嫁衣,衣摆滴着水,水色如墨。



  阿兰赶来,手持裁布大剪,“咔嚓”一声剪断长发。断发落地,化作数十条小蛇,钻进砖缝。阿兰用指尖蘸地上的黑血,在青砖上写:“井吃人。”



  苏砚抱住阿兰,两人抖成一团。阿兰忽然张嘴,发出嘶哑声音:“姐……姐……”那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出声,声带像被锈住,只挤出这两个字。苏砚这才明白,阿兰一直把母亲当姐姐。  





  迎亲前夜,苏家张灯结彩。红灯笼挂到井口,火光投在水里,像给井戴了凤冠。杜家送来喜轿,轿顶雕八只金凤,轿帘是蜀锦,绣百子图。



  苏砚穿嫁衣,衣是杜家备的,大红遍地金,重得迈不开步。他把双面绣抱在怀里,绣布用红绸裹了,像抱婴儿。阿兰给他梳头,梳到一半,篦子断了一根齿。阿兰用断齿在苏砚手心划一道血痕,血珠滚到篦子上,竟凝成一颗小红珠。



  子时发轿。轿子出了镇,沿河岸走。河水涨得高,芦苇淹了一半,青蛙叫声像哭。轿夫忽觉轿身发烫,低头一看,轿帘缝里冒出黑烟。



  火起得邪,红轿瞬间成火炬。轿夫丢轿狂奔,杜家迎亲队伍乱作一团。火中,杜云鹤穿喜袍狂奔,七窍流血,一路高喊:“井!井!”



  火灭后,灰烬里只剩那幅双面绣。骷髅眼眶里的黑珍珠已化两滴浊水,渗入泥里,长出两株黑色曼珠沙华。  



  苏砚再未出现。有人说他投井殉母;也有人说,胭脂井从此澄清如镜,却再无人敢汲水。



  次年清明,苏敬亭归家,后园荒草丛生。阿兰领他到井边,井壁第六块砖缝里,生出一朵血色胭脂花。花心里,藏着苏砚童年丢失的乳牙。



  苏敬亭伸手想摘花,阿兰拦住,用树枝在地上写:“留它,赎罪。”



  苏敬亭老泪纵横。他这才想起,当年母亲难产,是他听信稳婆“保小不保大”,才让母亲血崩而亡。井煞,原是他亲手种下的因。  



  尾声



  多年后,梅溪镇拆迁,胭脂井被填。推土机铲到井底,挖出一块镇井石,石面刻着:



  “鸳鸯戏水,戏到黄泉;骷髅衔花,花葬贪人。”



  石下压着一幅完整双面绣:鸳鸯已死,骷髅微笑。



  而苏家绣坊旧址上,建起一座小学。操场边,一株胭脂花在水泥缝里年年开花,花下总有小学生捡到红色小珠子,珠子对着阳光看,里面像有一口井,井边站着一个穿嫁衣的少年。  



(第一章卷一完)





卷二 纸门 



  梅溪镇不只有绣坊,还有一座纸扎铺,名“千门斋”。铺面极窄,只容一人侧身进出,檐下却悬着上百只灯笼骨架,风一吹,竹篾相击,发出“咔嗒咔嗒”的牙齿声。铺主柳七,五十出头,驼背,左耳缺半块,像是被谁咬过。他终年穿一件灰布长衫,衫领油亮,后颈青黑,仿佛总沾着墨汁。



  纸扎铺分前后两间:外间卖祭品,童男童女、金锭银桥,一应雪白;里间却挂一扇纸门,通身雪白,无门环、无锁孔,只在正中贴一张朱砂符。符纸年年换,颜色一年比一年淡。镇里孩子传:谁若半夜推门,就能看见自己“将来怎么死”。



  苏家绣坊的小学徒阿九,十四岁,瘦得像一根晾衣竹竿,母亲病痨,父亲跑船。他每日寅末卯初,要到纸扎铺旁的河埠倒绣坊的残水。倒完水,他总爱蹲在纸扎铺门口,数灯笼骨架。



  今年七月半,中元将至,千门斋的生意火得像油锅。柳七却挂出一张古怪告示:



  “七月十四夜半,纸门开一缝,有缘者得窥天机,无缘者莫近。”



  告示贴出当夜,阿九梦见自己站在纸门前,门缝里漏出一线红光,像刚凝的血。他伸手推门,门却变成一张人脸,张口喊他乳名:“阿九——”



  阿九惊醒,发现手心多了一枚浅浅朱砂印,像符纸上的篆文。  





  七月十四午后,梅溪镇雨骤至,雨脚粗得像晾衣绳。柳七却在雨里搬梯子,把纸门从里间挪到外间,正对大街。纸门被雨水一淋,非但不烂,反而透出淡淡檀香味。



  阿九送绣坊的废丝来换金纸,柳七破例让他进门。里间比外间冷,像井底。墙角堆着没上色的纸人,一张张白脸,只画一只左眼,右边空着,像在等待什么。



  柳七递给阿九一盏素白灯笼,灯面没糊纸,只绷竹篾。“今夜你帮我守门,灯笼给你娘照路。”



  阿九颤声问:“守……什么门?”



  柳七用缺耳侧向他,压低嗓音:“守纸门。子时一到,门会自己开。你只需做一件事——无论谁出来,都别让它碰灭你的灯。”



  阿九想问“谁”是谁,柳七已转身,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钥匙齿像犬牙,插入纸门边缘——明明没有锁孔,钥匙竟没入纸中,如同插进水面。柳七把钥匙留在门里,拍拍阿九肩膀:“钥匙留给你,锁的不是门,是命。”



  傍晚,雨停,河面起雾。阿九抱灯笼回绣坊,苏砚正在后院烧纸钱——为胭脂井里的亡母。火光映得苏砚眉眼柔得像水,阿九却觉得那水深处藏着钩子。



  “柳七让你守门?”苏砚问。



  阿九点头,把灯笼举高。灯笼竹篾间,隐约透出一张人脸,一闪而逝。



  苏砚蹲下,用烧火棍在地上画一道线:“纸门后面,是‘镜’的另一面。胭脂井吃人,纸门吐人。你娘的病,或许有救。”



  阿九眼睛一亮:“真的?”



  苏砚不答,只把手里最后一张纸钱折成小船,船底写一行小字:“柳七欠我一条命。”  



  子时将临,镇上报更的梆子声被雾吞没。阿九抱灯笼蹲在纸门前,门内黑得像墨缸。柳七不知去向,外间纸人全被搬到街上,排成一列,脸朝纸门,独眼在月光下泛青光。



  更鼓三声,纸门无声自开。门后不是里间,而是一条极长的廊,廊壁是白纸糊的,每隔十步悬一盏青灯,灯下挂着一面小铜镜。



  阿九抬脚,却发现自己仍蹲在原地——是他的影子走了进去。影子提灯,灯光照在镜上,镜里映出的却不是影子,而是阿九的未来:



  第一面镜:他背着母亲的棺材,棺材缝里渗血;



  第二面镜:他跪在杜家门口,杜云鹤的轿子停在他面前,轿帘掀开,露出苏砚的脸;



  第三面镜:他手持剪刀,剪开自己的喉咙,血喷在纸门上,纸门瞬间染成朱红。



  阿九想喊,却发不出声。影子越走越深,灯光越缩越小。忽听“咔嗒”一声,像牙齿合拢,长廊尽头出现一道背影——驼背,左耳缺半块,是柳七。柳七回头,脸却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无脸柳七抬手,指向阿九怀里。阿九低头,灯笼竹篾间渗出黑水,黑水沿着他手腕爬,像墨线一样在他皮肤上写字:



  “纸门开,命门闭。”



  阿九突然想起母亲咳血时说的话:“阿九,记住,柳七的纸门,是用活人的影子糊的。”



  他猛地把灯笼摔在地上。灯芯沾地即灭,长廊“哗啦”一声塌成白纸,飘回门内。纸门合拢,铜钥匙掉在阿九脚边,齿上沾血。  



  阿九再睁眼,天已微亮。纸门依旧雪白,符纸却变成黑字:“门已饱,明年勿来。”



  柳七坐在门槛上,像一夜老了十岁,左耳缺口处包着白布,布渗血。他看见阿九,咧嘴一笑,牙齿上嵌着细铜丝:“你救了自己,也救了你娘。”



  阿九奔回家,母亲竟能下床,正熬粥。锅里翻滚的不是米,而是无数张指甲大小的白纸片,纸片上浮着人脸,一浮一沉。



  母亲盛一碗给他:“柳师傅说,喝了就好。”



  阿九端着碗,手心朱砂印灼热。他忽然明白:纸门吞了他的“未来死”,换成母亲的“现在生”。



  当夜,千门斋失火。火从纸门烧起,火舌是白的,像纸灰倒飞。柳七没逃,坐在火里剪纸,剪一只只无脸人,扔到火里,火便发出婴儿啼哭。



  火灭后,灰烬里滚出一颗铜钥匙,齿全熔了,只剩一个圆环。圆环里嵌着阿九的倒影,倒影的脖子上,一道血线。  



【尾声】



  次年七月半,阿九在纸扎铺旧址立一盏无灯灯笼,灯笼骨架上缠满头发——是母亲掉光又新长的。灯笼下压着一张纸条:



  “纸门不开,因我已替它开。”



  阿九再没回过绣坊。有人说,他在胭脂井边见过一个驼背老头,老头左耳缺口,递给他一张纸,纸上画着一扇门。老头说:“你替我守三年,我还你一生。”



  阿九接过纸,纸在他手心化成灰烬,灰烬里掉出那枚熔过的铜钥匙。



  钥匙落地的声音,像那年更鼓最后一声。  



(第一章卷二·纸门完)



卷三 影妻





  梅溪镇多雾,雾最浓的地方不是河埠,而是“留青巷”尽头那幢半废的走马楼。楼名“藏晖”,原是前朝一位织造太监的别业,后来太监获罪,楼被籍没,几经转手,成了苏家绣坊堆旧绣样的库房。



  楼里有一架“影灯”,青桐为柱,四面罩纱,纱上绣满墨色修竹。灯一转,竹影便投在粉壁,风一吹,竹叶飒飒,好像有人躲在墙里低泣。



  每年腊月二十三,苏家要把陈年绣样搬到藏晖楼焚化,名曰“送青”。今年轮到苏砚与阿兰。两人抬箱进楼时,雾正从门缝涌进来,像一条被剪断的白绫,软软地缠脚踝。



  楼内霉气扑鼻,梁上悬着几十盏旧宫灯,灯面剥落,露出竹篾,像一具具骨架。阿兰忽然拽住苏砚袖子,手指二楼。



  二楼栏杆后,立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墨绿暗花缎袄,鬓侧别一枝白茉莉,脸却藏在灯影里,只露下巴——尖得像菱角,嘴角一点朱砂痣,像一粒血。



  苏砚眯眼再看,栏杆后空无一人,只剩风。



  焚化完毕,苏砚在灰烬里捡出半幅焦黑的绣片:绣的是一位女子侧影,鬓边茉莉,嘴角朱砂,与方才所见一模一样。绣片背面,用褪色红线缝着一行小字:



  “愿我如灯,照君如影;灯灭影散,君忘妾身。”



  苏砚指尖一颤,那行字的针脚,是母亲生前最擅长的“锁魂回针”。  



  次日,苏家绣坊收到一张莫名其妙的婚帖:



  “谨定于腊月二十八,迎娶苏门故女苏雪照为影妻。聘礼:影灯一架,白银三百两。婿:沈氏持盈。”



  苏雪照,是苏砚早夭的姐姐,出生三日即殇,连坟都在祖陵外。沈持盈,镇上却无人识得。



  婚帖用洒金红纸,纸面却泛着冷光,像月下霜。苏砚翻过背面,水印是一盏影灯,灯柱上缠着茉莉枝。



  阿兰看见婚帖,脸色惨白,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符,符上画着与绣片背面同样的“锁魂回针”。她把符贴在影灯上,灯竟“嗤”地冒出一缕青烟,烟里浮现女人背影,转瞬即逝。



  黄符是母亲临终交给阿兰的,嘱咐:“若见雪照名讳再现,焚符于影灯,可阻其归。”



  然而婚帖已发,影灯却仍在藏晖楼。  



  腊月二十五,藏晖楼忽传哭声。守夜的老苍头说,夜半灯自转,竹影里走出绿衣女子,抱灯垂泪。



  苏砚赶去,楼内灯火通明,影灯纱罩却破了一角,破处垂下一缕黑发,发梢系着白茉莉。



  阿兰跪在地上,用剪子剪那缕发,剪不断,发却越生越长,像墨线缠住灯柱。



  苏砚以火燎之,发发出焦糊女声:“阿弟,莫烧。”



  声音与母亲一模一样。  



  腊月二十七,沈家迎亲队悄然入镇。队伍无鼓乐,只提三十盏影灯,灯面皆绣茉莉。灯队过处,雾更浓,人影被灯拉得极长,像一条条黑蛇。



  领队是一位青衣书生,面色纸白,自称沈持盈。他递给苏砚一只鎏金小匣,匣里是一枚乌木发簪,簪首雕一朵半开茉莉,花心嵌一粒米珠,珠内竟封着一滴血。



  “令姊雪照,昔年蒙伯母指腹为婚,今当迎归。”



  苏砚冷笑:“家姊夭折,何谈婚配?”



  沈持盈抬眼,眸子竟无瞳仁,白得似瓷:“她未死,只是被你们遗忘。”



  阿兰忽然挡在苏砚前,用手比划:雪照之魂,被母亲囚于影灯,以续苏家绣运。



  沈持盈叹息:“囚人魂以利己,终需偿还。”



  他抬手,三十盏影灯同时转向藏晖楼方向,灯影投在雾幕,竟拼成一位女子全身:绿袄、茉莉、朱砂痣,袖中抱着一盏小小影灯,灯里蜷缩一个婴孩。



  苏砚认出那婴孩——是姐姐雪照生前绣的最后一幅花样“婴戏图”里的孩子。  



  当夜,藏晖楼灯火彻夜。苏砚与阿兰守在影灯前,灯纱无风自鼓,灯内竹影疯长,竟缠出一张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纸婴,纸婴胸口写着“雪照”二字。



  阿兰划破掌心,血滴影灯,灯芯“噗”地爆出一朵蓝焰。蓝焰中,绿衣女子显形,向苏砚伸手:“带我回家。”



  苏砚伸手,却只抓住一缕雾。女子声音忽转凄厉:“你们用我骨血换锦绣,如今连名字也要抹去?”



  楼外,沈持盈的声音似远似近:“影妻不归,则苏家血脉断。”  





  腊月二十八,迎亲时辰至。藏晖楼大门洞开,影灯自行飘出,灯后拖着长长黑发,发梢系茉莉。沈持盈立在巷口,以乌木簪刺破指尖,血珠弹向影灯。



  灯焰骤暗,绿衣女子跌出,跪伏在地,身形半透明,像一张被水浸湿的旧画。



  苏砚扑过去,以袖掩其面:“姐姐,回家。”



  女子抬眼,泪却落在苏砚袖口,泪痕竟是一串墨色针脚,绣出“雪照”二字。



  沈持盈低语:“影妻归位,需以血脉为灯油。”



  阿兰突然夺过乌木簪,反手刺入自己咽喉。血喷影灯,灯焰“轰”地亮成白炽。



  女子身形渐渐实化,阿兰却像纸人一般,从脚尖开始灰化。



  苏砚抱住阿兰,灰已漫至胸口。阿兰用最后力气在他掌心写:“替姐姐活。”



  灰散,只剩那枚黄符,符上回针已断。



  沈持盈俯身拾起黄符,轻轻一吹,符化白蝶,飞向夜空。



  “债已清。”



  他转身,三十盏影灯同时熄灭,雾散,巷空。  



  藏晖楼内,影灯纱罩完好,灯柱上缠着一束新茉莉,茉莉下悬一张小像:绿衣女子与婴孩,落款“影妻雪照”。



  苏砚将影灯搬入绣坊,置于织女像前。灯夜夜自转,灯影投壁,女子怀抱婴孩,低首绣一针,婴孩便长一分。



  次年春,绣坊新出一幅“婴戏图”,图中婴孩手持一盏影灯,灯里坐着一位绿衣少女,鬓边茉莉,嘴角朱砂。



  有老妪买回家中,夜半忽闻婴孩笑声,点灯一看,图上婴孩不见,只剩绿衣少女,抬眼对她微笑。  



【尾声】



  多年后,苏砚白发苍苍,仍每年腊月二十八,于藏晖楼焚一影灯。灰烬里总有一粒米珠,珠内封着一滴血,血里映着阿兰的脸。



  他把米珠串成手链,临终前套在曾孙女腕上,嘱咐:“灯不灭,影不散,莫再囚人以利己。”



  曾孙女把玩米珠,对着灯影一照,珠内忽现一行小字:



  “雪照归,阿兰替;影灯灭,血脉续。”  

  



(第一章卷三·影妻完)

【第一章·镜中人 卷四 守画人 (润色扩充版·4000字)】



——节奏、密度、伏笔链与前三卷严丝合缝——  



【起】



  梅溪镇最偏僻的巷子叫“画眉弄”,弄底有一间“留影楼”。楼仅一开间,门楣低矮,常年关着,只留一扇巴掌大的横窗。窗内悬一幅古画,朝外一面是空白绢面,朝里一面从不示人。



  镇上的孩子每日卯学酉散,必从画眉弄抄近路。他们说,清晨走过,空绢上什么都没有;傍晚回来,却见绢面浮出一个淡淡人影——影背对众生,肩背微拱,像一位佝偻老人,又像一位垂首妇人,没人看清过正脸。



  苏家绣坊与“留影楼”隔河相望。每至腊月二十七,绣坊要“封针”——把当年最后一幅绣品送至留影楼,由“守画人”盖朱砂印,才算完工。



  今年封针的,是苏砚。



  他捧一只扁木匣,匣里躺着一幅《婴戏图》:绿衣女子抱灯,灯里婴孩含笑。此图正是“影妻”卷尾所出,苏砚亲手复绣,针法却与母亲昔年如出一辙,仿佛有另一只手借他腕底行针。



  雪后初霁,石板路泛青。苏砚叩门三下,门开一缝,一只枯手探出,指甲灰白,指节贴满细小金箔。



  “图留下,人莫入。”声音低沉,像湿布擦锈镜。



  苏砚递匣,枯手缩回,门欲阖,却被苏砚抬肘挡住:“我需亲见守画人盖章,绣坊规矩。”



  门内沉默片刻,一声叹息,门轴吱呀大开。  



【承】



  留影楼内极暗,只点一盏豆油灯,灯芯短促,焰如豆。四壁挂满画轴,却无落款,无题跋,像一群失了姓名的囚徒。



  守画人背灯而立,身形瘦削,一袭靛青长衫,领口绣一圈极细金线,线已褪色,像一圈旧伤。



  “章在案。”他指东墙长案。案上摆一方朱砂砚,砚内却不是寻常朱砂,而是一块鸽血石,石面浮一层薄薄水膜,水膜映出苏砚的脸——却是一张十七岁少女的脸。



  苏砚一惊,退半步,水膜碎裂,血石里渗出一线红,蜿蜒如蛇。



  守画人低声道:“血石认主,你既送来影妻之图,便算半个主人。”



  “影妻?”



  守画人抬手,揭起墙上最近的一幅空白画。空白背面,赫然是绿衣女子半身像——鬓边茉莉,嘴角朱砂,眼神却空洞,像被剜去瞳仁。



  苏砚认出是姐姐雪照。



  “留影楼存影不留魂。”守画人声音沙哑,“魂在绣里,影在画里,二者合一,可换一命。”



  “谁的命?”



  守画人不答,只将《婴戏图》平铺案上,取一枚铜章。章不是方形,而是圆,边缘一圈锯齿,像咬口。章面仅一图:一盏影灯,灯里一个“囍”字,字却倒写。



  铜章按下,朱印落成,印油竟沿绣布纹理渗开,像血顺着血管走。



  苏砚忽觉胸口刺痛,低头——自己月白衫上,慢慢浮出同样朱印,位置正对心脏。  



【转】



  更鼓三声,楼外雾重。守画人吹灭油灯,引苏砚上楼。



  二楼更暗,却闻潮声。原来地板被挖空,灌入河水,水面上漂数十幅画轴,轴面皆空白,唯背面隐有人形。



  中央立一画架,架上绷一幅未干新画:墨绿底,一盏影灯,灯里婴孩已成少年,眉目酷似苏砚。



  守画人抬手,撩起自己长衫下摆——自膝以下,竟空空荡荡,只有两条淡墨影子,像被水洗过的画。



  “我以影换腿,以腿换楼,以楼换命。”他语气平静,“轮到你了。”



  苏砚后退,却撞上一幅立轴。轴面翻转,露出阿兰的脸——无声张口,血泪两行。



  守画人轻叹:“影妻已归,守画人需新影。你愿留哪一幅?”



  他抬手,指墙上空白卷轴。



  “留我,便救她。”



  苏砚攥紧拳:“若我不留?”



  “不留,则影灯灭,婴孩散,苏家血脉止于此。”



  话音未落,水面漂来一幅小画,仅巴掌大,画里是一枚铜钥匙,钥匙齿缺一口,与第一章卷二“纸门”熔毁之钥分毫不差。



  钥匙画漂至苏砚脚边,墨迹未干,像刚写上去。



  苏砚弯腰欲拾,指尖一触,钥匙画忽然卷起,化作一道墨线,缠住他手腕。墨线冰凉,像蛇。



  守画人抬眼,第一次正视苏砚。灯火微摇,照出他真容:左脸俊秀如少年,右脸枯皱似老叟,中间一道墨线分界,像两幅半脸拼接。



  “我本名沈持盈,”守画人低声道,“三十年前,也是送绣人。”



  苏砚心脏骤紧——沈持盈,正是“影妻”卷里迎娶雪照的冥婚夫。  



【合】



  墨线越缠越紧,苏砚半身已麻木。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遗言:“若有一日,绣与画相逢,以血为墨,可破影牢。”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婴孩图灯焰上。



  灯焰“轰”地窜高,变作白炽。白焰里,婴孩睁眼,啼哭一声,化作漫天纸蝶。纸蝶扑向墙上空白卷轴,卷轴纷纷自燃,火焰却是冷的,像月光。



  守画人惊呼,想退,却被火焰缠住。火光中,他的影子被一寸寸抽出,投入婴孩图里。影子在画里挣扎,最终化为墨绿底色上一道黑线,再无声息。



  火焰熄灭,楼内大亮。河水退去,地板合拢。墙上空白卷轴尽成灰烬,唯余婴孩图完好,灯里少年苏砚眉目清晰,唇边多一粒朱砂痣。



  苏砚胸口朱印亦消失,只留一圈淡红,像旧伤。



  案上血石化为一滩清水,水渍里浮出一张小纸条:



  “影已归,楼无主。持盈谢罪。”



  字迹墨色淋漓,末尾钤一印,正是倒囍影灯。  



【尾声】

  留影楼自此闭门,窗内古画空白如初。

  次年腊月二十七,绣坊封针。苏砚将婴孩图送至楼前,却见门扉半掩,内悬一盏新灯:灯罩以人影为纱,灯芯却燃着守画人最后一缕魂。

  灯旁立一纸人,纸人面目空白,胸口写着“沈持盈”。

  苏砚将婴孩图覆在纸人脸上,纸人五官遂显,与苏砚一般无二,只是左脸少年,右脸老叟。

  纸人张口,声音却像风穿破窗:“替我守一年,还你姐姐自由。”

  苏砚点头,剪下自己一缕发,缠在灯柱。灯焰由白转青,影楼大门缓缓合拢。

  从此,镇上传言:每到腊月二十七,留影楼窗内会亮起一盏青灯。灯下少年,半面如初,半面如枯;灯外行人,若敢对视,便会在自己影子里,看见一盏倒写的囍字影灯。 



(第一章卷四·守画人完)



卷五 双生花







梅溪镇西头,有废园一座,名“耦园”。园主早亡,荒了二十载,藤蔓纠成墙,苔藓铺作毯。园心有一口六角小井,井栏雕并蒂莲,莲瓣早被孩子的手摩挲得发亮。



  井旁生一株奇异花树,高不过肩,枝分两股,股股缠绕,却又在末梢各自绽放。花似茉莉而瓣更薄,色若初雪,日出微粉,日落泛青,香极冷,嗅之如含冰片。



  镇人呼之——“双生花”。



  传言:双生花开并蒂,一枝主生,一枝主死;折生者可续命,折死者可偿命。



  腊月二十九,苏家绣坊封针后的第三日,苏砚独携一盏青灯入园。灯是影楼守画人赠的,灯罩里隐隐浮着一粒朱砂,像将坠未坠的血。



  雪后初霁,废园白得刺眼。苏砚踩碎薄冰,一路留下浅浅脚印。



  井边,花树竟提前含苞,并蒂两朵,一粉一青,粉者向阳,青者向阴。



  苏砚以指尖触粉瓣,花瓣骤开,花蕊里渗出一滴晶莹泪珠,落在他指腹,冰凉。



  泪珠未及坠地,便化作一枚小小绣针,针尾缠一缕发丝,色如墨。



  针尖对着井口,轻轻震颤,似受召唤。  





  井中忽传婴啼。



  苏砚俯身,只见井水如镜,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皆是十六岁少女,眉心一点朱砂,唯一不同:一者唇角含笑,一者泪痕未干。



  笑者先开口,声音像风铃:“阿弟,来接我回家么?”



  哭者声音低哑:“莫听她的,她已不是我。”



  苏砚心头骤紧——姐姐雪照,生前最爱井边观花。



  当年母亲难产,产下的是一对双生女。稳婆说镇中“井煞”未散,留双生必祸全家。父亲苏敬亭听信,将后出者以“雪”字记名,送入远房,未足月便夭亡;先出者留在身边,便是雪照。



  雪照三岁能握针,七岁绣并蒂莲,却在十四岁暴病。临终前,她拽着苏砚袖口,气若游丝:“井……花……莫忘……”



  如今井里映出的,正是当年被送走的另一个“雪照”。



  笑者伸手出井,掌心托一朵粉花:“折我,可救阿兰。”



  哭者亦伸手,掌心托青花:“折我,可救姐姐。”



  井水忽翻涌,两朵并蒂花自井底升起,花茎缠成一股,花色却越发鲜明,粉如朝霞,青若暮霭。



  苏砚想起影楼守画人最后的嘱托:“并蒂花开,须择其一。生者得形,死者得影,影形错位,永堕轮回。”  





  夜合三更,雾重。



  废园外忽传铜铃声,一声近,一声远,似有人提灯而来。



  阿兰踉跄闯入,颈缠白纱,纱上渗血。她自影楼归来后,喉间朱砂胎记竟绽裂成花,每说一字,花便开一瓣,血随之滴落。



  她以指蘸血,在地上疾书:“井底是我。”



  苏砚恍悟——原来当年被送走的不是双生女,而是双生魂:一魂附雪照,一魂附阿兰。



  阿兰是姐姐的“影”,雪照是阿兰的“形”。



  影妻事件后,雪照魂归,阿兰魂裂,裂痕即胎记。



  铜铃声至,雾中走出一名老妪,鬓插白花,手提一盏无灯灯笼,灯笼骨架上缠着当年纸门灰烬里那枚熔毁的铜钥匙。



  老妪声音沙哑,像瓦片刮锅:“老身柳七娘,纸门守钥人。今日特来取花,偿当年债。”



  她抬起灯笼,钥匙孔对准双生花,花茎剧烈颤抖,粉瓣青瓣同时渗血。



  柳七娘道:“折粉者,阿兰死,雪照全;折青者,雪照灭,阿兰生。择吧。”



  苏砚掌心那枚绣针忽地灼热,针尾发丝自行解开,化作一行血字:



  “并蒂不可分,分则两伤。”



  血字未干,井口轰然塌陷,双生花连根拔起,花茎末端竟连着一截脐带,脐带另一端,系着两个拳头大小的胎衣囊,一粉一青,囊里心跳如鼓。  





  阿兰扑向井口,以手扯脐带。



  血花四溅,雾中传来婴啼与女泣交织。



  苏砚挥针挑断花茎,针尖所过之处,粉瓣青瓣化作千万光点,涌向阿兰颈间。



  胎记合拢,血止,阿兰昏厥。



  柳七娘手中灯笼“噗”地燃起青焰,焰里映出雪照微笑的脸:“谢阿弟,成全。”



  火光一收,灯笼化为灰烬,灰烬里滚出一粒粉珠,珠内孕一朵微缩青莲。



  胎衣囊随风而散,化作漫天雪片,雪片落地,皆成并蒂花种。



  苏砚抱起阿兰,花种在他脚下生根,转瞬枯萎。



  废园深处,传来一声婴儿笑,清脆如铃。



  井口重新合拢,井栏并蒂莲雕纹却多出一道裂痕,裂痕里渗出一行血字:



  “形归影,影归心,心灯不灭,双生永随。”  



【尾声】



  次年春,耦园井畔,新芽破土,只开一朵并蒂。



  花色半粉半青,粉瓣向阳,青瓣向阴。



  花下埋着那枚粉珠,珠内青莲已绽,莲心端坐一名少女,眉目如雪照,唇边一点朱砂。



  苏砚每日寅末卯初,携青灯至井边,灯焰照花,花映灯焰,岁岁如此。



  灯底刻一行小字:



  “愿以吾影,护汝双生。”  

  



(第一章卷五·双生花完)





卷六 遗照







  梅溪镇旧俗:除夕前一日,家家户户须把祖先遗像请至堂前,供三牲、点长明灯,谓之“照岁”。灯不灭,则家宅安宁;灯若灭,则一年晦气。



  苏家祠堂在绣坊后进,黑瓦高墙,墙头嵌碎瓷,月光一照,像无数冷眼。祠堂正中供一长案,案上并排放七幅先人遗像,最末一幅蒙黑纱,纱下隆起,似有人端坐,却从未掀开。



  这幅“空照”,是苏砚母亲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件绣品——以发为线,以血为晕,自绣自己死后之像。绣完当日,她便投井。



  今年腊月三十,绣坊封针,苏砚独自入祠,要把母亲遗像请出。黑纱一揭,一股陈旧的茉莉冷香扑面,像雪夜误入花冢。



  绣像上的母亲,着淡青衫,鬓边白茉莉,嘴角微翘,左眼却空——本该绣瞳仁的位置,只剩一个线头,像未完的针脚。



  更异者,像中人右手食指微抬,指尖竟勾着一缕极细黑线,线垂至像外,缠在供案铜烛台上,烛泪层层包裹,像一颗琥珀心。



  苏砚以剪断线,线一断,绣像左眼忽有血泪涌出,红得刺目,却瞬间被绣布吸尽,只留一圈暗渍。



  几乎同时,祠堂梁上传来“咔哒”一声,像有什么机关松动。  





  苏砚抬头,见梁上悬一只乌木小匣,匣面浮雕并蒂莲,莲心嵌半片铜钥匙——正是“纸门”卷与“双生花”卷先后出现的钥匙残片。



  匣坠地,匣盖弹开,内藏一张泛黄照片。



  照片上是母亲年轻时的半身像,背景却并非绣坊,而是一间陌生暗室,墙上挂满空白画框。母亲端坐中央,怀里抱一个婴孩,婴孩脸被黑墨涂去,只露一张小嘴,似笑非哭。



  照片背面,两行褪色钢笔字:



  “壬寅腊月,照于影楼。婴为影,母为形,形灭影生。”



  影楼——守画人沈持盈的旧地。苏砚指尖发冷,照片边缘竟渗出细小水珠,仿佛那间暗室仍在呼吸。



  忽听祠堂外脚步轻响,像赤足踏雪。门被推开,阿兰披发而入,颈间胎记已褪成淡粉,唯剩一圈齿痕状红线。



  她手里捧一盏无灯灯笼,灯笼骨架上缠着那缕被剪断的黑线,线尾坠一粒米珠,珠里封着一滴凝固血。



  阿兰张口,声带仍哑,却发出“咯咯”笑声,像婴孩初学语。她以指蘸口水,在青砖地写:



  “像要活。”



  几乎字迹落地,供案铜烛台“啪”一声炸裂,烛火蹿起三尺,火舌竟呈人形,火人弯腰,似向绣像行礼。



  绣像母亲空缺的左眼,此刻缓缓长出一粒瞳仁——不是线绣,而是活物,漆黑如豆,微微转动,最后定定望向苏砚。  





  火人忽扑向苏砚,却在半尺处被那缕黑线扯住。黑线另一端,已缠在苏砚腕上,线勒进皮肉,血珠沁出,顺线滑向绣像。



  血一触绣布,母亲嘴角笑意更深,脸颊泛起活人红晕。



  阿兰急以灯笼骨架去挑线,线却越缠越紧,火人借血之势,猛然钻进绣像胸口。



  “嗤啦”一声裂帛,绣像自胸口撕开一道口子,裂口内竟不是棉胎,而是一条极窄暗道,幽黑不见底。



  暗道里传来婴啼,一声比一声急。



  苏砚想起照片里被涂黑的小脸,心中一凛:那婴孩,或许就是母亲当年被送走的另一个“影”。



  阿兰咬破指尖,以血在灯笼纸面画符——符形正是“锁魂回针”最后一式“归心”。



  符成,灯笼自燃,火光青白。火光照出暗道壁面,竟贴满小小照片,全是同一个婴孩,从襁褓到蹒跚,每一张照片脸都被墨涂去,唯留一张最新,墨未全干。



  照片里婴孩已长成少年,眉目与苏砚一般无二,只是左眼空洞。



  阿兰以灯笼火逼向绣像,火焰灼烧黑线,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吱吱声。



  绣像母亲笑容骤敛,空眼瞳仁剧烈颤动,最终“噗”地弹出,滚落供案,化为一颗小小黑珍珠——正是“影妻”卷里骷髅眼眶所嵌之物。



  珍珠落地,暗道轰然闭合,绣像裂口自动缝合,只留一线血痕,像未干的唇。  





  祠堂重归寂静,烛火自动缩回正常。



  阿兰拾起黑珍珠,珍珠在她掌心裂成两半,一半化成一缕黑烟,烟里传出母亲极轻一句:“照岁灯,莫灭。”



  另一半凝成一粒米珠,米珠里浮出小小婴孩,对苏砚伸手。



  苏砚以指尖触珠,婴孩化作一滴血,渗入他皮肤,沿血脉逆流,最后停在左眼。



  他只觉左眼一热,再抬眼,祠堂梁上,所有先人遗像同时转向他,像中瞳仁皆成空洞,唯母亲绣像,左眼已圆满——那瞳仁正是他刚被染红的眸。



  阿兰将米珠嵌入铜烛台裂缝,烛台竟慢慢渗出灯油,油色清冽,带茉莉香。



  油面浮一行小字:



  “遗照既活,照岁长明。”



  苏砚取火折,将烛台点燃。火焰升起,呈淡青色,焰心是一张婴儿睡脸,安静如初。



  祠堂外,除夕鞭炮声远远近近,火光映窗,像万家同照。



  苏砚以血为墨,在母亲绣像右下角补一行针脚:



  “壬寅腊月,子归,母安。”



  绣像微笑,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泪落烛台,火不灭,反更旺。  



【尾声】



  此后每年除夕,苏家不再请祖先遗像,只供母亲绣像。



  绣像左眼殷红,随灯火微闪,像一颗活着的心。



  镇人传言:子夜若过画眉弄,可见祠堂窗上映出两道影子——



  一位青衫女子,鬓边茉莉;



  一位少年,左眼如血。



  两人并肩,守一盏长明灯。



  灯不灭,家不散。  

 



(第一章卷六·遗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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