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敛模模糊糊睁开眼，幽幽转醒，身下的甲板荡动，他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在一条船上，撩开帘子，走出船舱。
此刻西塘荷花池萤火点点，满月悬天，荷塘月色朦胧。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全身镀上一层月华，背着凤尾琴站在船头。
他觉得疑惑，明明她没有弹琴，他耳畔竟听见悠悠扬扬的琴音，淡淡的，悦人心神。
船破开重重银水，荷花泛泛而开。
夜风打乱她的发丝，紫色发带飞舞，扰乱一片碧波荡漾，江娴听着有人走动的声响，转过身来。
一双漆黑如墨，清冷淡然的眸子看着他。
“江妙机……”
这些天，他一直待在西塘。
江娴并没有直接带他回江家，只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偷偷摸摸的。周敛摸着下巴讪笑，难道这就是耳熟人详的“金屋藏娇”？
天气尚佳之时，他还会出去溜达几圈。
江南的景色依旧如故，民风淳朴。他出一趟门，甚至不花一分一厘，怀里被热心的姊姊嬢嬢塞满了瓜果糕点。
周敛有礼谢过。
结果塞得更多了。
江娴每日戌时带着桐君，来为他疗伤，准时准点，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
他腹诽着，真不愧是江妙机。
周敛眼睛盯着对面坐得规规矩矩，心无旁骛的妙人，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不小心笑出声。
被打断施法的江娴有些不悦，蹙眉看过来。
江妙机问道:“何事发笑？”
周敛嗤笑，“伪周氏此刻恐怕要被气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我现在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一想到他那样冠冕堂皇的丑恶作态，气得面目狰狞，我就想笑。”
江妙机无言以对。
此人向来如此，不着调惯了。
没了内丹，缺了元神，受了重伤，性命之忧近在眼前。只要他看不惯的人吃瘪，他哪管什么身后事，只晓得眼前愉悦。
她越想越气，心口涌上一股无名火。耳边周敛的笑声愈发压抑不住，她气得给他处理伤口时，下手格外用劲，疼得周敛嘶嘶吸着冷气。
他皱着一张帅脸，抗议：“轻点轻点。我现在可是伤员，金贵着呢。”
经过这几日的疗伤修养，哪里还见得到之前伤重吐血、奄奄一息的周敛。
伤刚好一点，周敛像个皮猴一样，坐不住，在屋子里上蹿下跳，扰乱得江娴根本静不下心来处理公务，抓着诉信的葱白指尖暗暗用劲，她深吸一口气，妄想平复心情。
还好周敛倒腾累了，四仰八叉躺在屋子中央地上。身下是他近日四处搜罗过来的经书、符文、宗门秘籍，甚至一些民间歪门邪术。其中被他用笔，着重圈了又圈的几个字“万剑山”格外显眼。
他盯着房梁上的木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忽地坐起身来，望向窗外。
窗边那人端坐板正的身姿，清秀美隽的侧颜映入他的眼帘。
窗棂框出花色芬芳，偶有微风携香而来，吹动她的发丝、发带，还有衣袖。
他总感觉，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莲香。
对啊，这不还有江娴吗。
他神色忽地变得雀跃欢快。把玩着她的琴穗，拿着她的桐君胡乱弹奏一通。引得那人瞪他一眼，他装不知道。
又跑到江娴身边，嘻嘻笑道:“妙机，我如今已成废人，你可是我唯一的倚仗了。”
江娴淡淡道:“周公子，救你一命，已是大恩。相抵我们相识一场的恩情足矣。”
周敛不认，“常言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救了我，就得护我安然。”
江娴睨他一眼，眼里满是冰霜。
“胡搅蛮缠。”
周敛摊摊手，耸肩道，“人之常情。”
念及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悲痛历历在目。在他心头钉下一颗穿心针，渗出血来，缓缓上行，让他喉头泛着干涩与腥甜。
差一点，他就想哭。
倏尔，眼底的泪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可怜巴巴的哀求和讨好的笑。
他求她，“妙机，十年之期，我骂名负尽，死伤无数。我飘零已久，不若归来，亲朋族友，只剩下你一人了。”
“若你不护我，又有何人会护我？”
江娴顿了顿，片刻过后反问:“人各有命，这是你的劫，与我何干？”
周敛才不听，毫不在意形象，只管自顾自地哀嚎卖惨，添油加醋说自己有多惨多可怜。眼泪鼻涕糊满脸。
哭到一半，还是觉得丢脸，不符合他神州第一公子的气质。
拿起手绢，给自己擦脸。
周敛擦着擦着，觉得手里的布料格外柔软，格外香。这香味吸入他的鼻间，只觉得心旷神怡，清爽无比。
就是感觉格外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他皱着眉头思考。
对了！
在江妙机身上！
他拿下手中的布，鼻间莲香淡了些，江妙机愤怒的脸闯入他的视线，用力一把将自己的衣袖扯回去。
周敛大觉不妙，干巴巴地笑，“妙机，你听我解释……”
一股清风席卷而来，将他扔出屋子。连带着江娴一声怒不可遏的骂声，他人也一并扔出屋子。
“滚！”
下一瞬，门又开了。
周敛大喜，喜笑颜开，“妙机，你改变主意了？”
“啪ˉˉ”一个锦囊砸中他的脸。
“啪ˉˉˉ”门又关上了。
锦囊里的东西有硬块似的，似乎装了许多东西，砸到人脸上疼极了，不到半刻，鼻尖通红一块。
周敛撇着嘴，小声硬气道:“小气鬼。”
被江娴赶出来后，周敛拿出和他一同被扔出来的包袱。包袱是乾坤袋，小小不足巴掌大，却可容纳数万件物什。
他打开看，里面不仅有足够的盘缠，甚至还有数不清的符咒和上上品法宝。可见主人出手极其阔绰。若半途不出意外，他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回万剑山数次了。
周敛觉得好笑，觉得江娴这人格外好玩儿。
明明极其讨厌他，却又是闯地牢救他，又是送他乾坤袋。知晓他没了内丹，贴心准备了无数张符咒和法宝。
这样的人，世间难得。
就算她不与你为伍，却还是出手慷慨帮助你，甚至不求回报，不求你偿还她的恩情。
仅仅只是因为想救便救了。
他优哉游哉走在西塘的青石板路上，江南多矮墙，粉墙黛瓦，回廊挂落花格窗。上一回来江南，还是他与周晟南下仙游历练之时。二人也是在这条路上，嘻哈打闹，他买了一篮子杨梅，还出了个鬼主意，去偷江妙机的琴。
想着想着，他觉得讽刺。
之前还是哥俩好的两兄弟，如今，竟然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啊啊啊！快闪开！”
一道急忙慌乱的少年声音，从身后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