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兴年间，临安府郊外，钱塘江支流“黑水渡”。
河水浑浊，打着旋儿向东流去，在夕阳残照下泛着铁锈般的暗红色。两岸芦苇丛生，密不透风，风过时发出沙沙的呜咽。
几只寒鸦立在枯瘦的歪脖子柳树上，哑着嗓子叫几声，更添几分萧瑟死寂。这“黑水渡”，名字就不吉利，近来更是成了附近船夫渔人心头的噩梦。
短短三个月，连着折了四条汉子！都是夜里撑船或收网时，无声无息就没了踪影，连片破布都没留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渡口边，几艘破旧的小船歪斜地系在朽烂的木桩上，随着浑浊的水波无力地晃动。几个面色黝黑、愁眉不展的汉子围着一个头发花白、赤着精壮上身的老渔夫，低声议论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水里的什么东西。
“…昨儿夜里，陈老四家的船还在，人没了，就剩船桨漂在河心…” 一个年轻些的船夫，声音发颤，眼神惊恐地瞟着黑沉沉的河面。
“邪性！太邪性了！” 另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猛嘬了一口旱烟，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我婆娘说，前天起夜，听见河汊子那边有‘噗通噗通’的响动，还有…还有像是人呛水又像野狗撕咬的怪声！吓得她赶紧缩回被窝，一宿没敢合眼！”
“都说是‘水鬼找替身’…” 第三个汉子叹口气，“可这找得也太勤了！再这么下去，这渡口谁还敢来？”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蹲在岸边一块大青石上的老渔夫——周三爷。周三爷在这黑水河上讨了大半辈子生活，水性极佳，胆识过人，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浪里白条”。
此刻，他正眯着眼，盯着河面，布满老茧的手指间捻着一枚乌沉沉的、带着倒刺的古怪**大钢钩**。那钩子有小儿巴掌大，钩身粗粝，布满暗红色的锈迹，倒刺狰狞，泛着冷硬的幽光，一看就知是饱浸了岁月和戾气的凶器。
“三爷，您老见多识广，给拿个主意吧！” 络腮胡汉子凑近一步，带着恳求的语气，“这日子没法过了！大伙儿都指望您呢！”
周三爷没回头，依旧盯着那打旋的河水，声音沙哑低沉，像被砂纸磨过：“鬼？哼，鬼扯淡！老子在水里泡了一辈子，真鬼假鬼没见过？这动静，不像寻常水鬼索命。”
他掂了掂手中的大钢钩，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倒像是…水里头，来了个‘狠角色’，胃口大得很！”
“狠角色？” 年轻船夫打了个哆嗦，“三爷，您是说…水里的精怪？”
周三爷终于转过头，昏黄的老眼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光：“力气大，拖人下水无声无息，连根头发丝都不留…你们不觉得，这路数，像山里的猴子么？只是这猴子，它住水里！”
“水…水猴子？！”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名字在乡野传闻中可凶得很！力大无穷，形如猿猴，专拖人下水溺毙！
“三爷，那…那可咋办？” 络腮胡汉子声音都变了调，“咱凡人哪斗得过那东西？”
“斗不过？放屁！” 周三爷啐了一口，猛地站起身，花白的头发在江风中飘动，一股剽悍的凶戾之气从他佝偻的身躯里迸发出来，“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遛！是龙是虫，得揪出来看看！”
他晃了晃手中那枚狰狞的大钢钩，“这是老子爷爷传下来的‘镇河钩’，百炼精钢，沉江底十年捞上来都不带锈的！专治水里的邪祟！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不再理会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开始布置。选的位置极刁钻，就在渡口下游一处水流湍急、水下多暗礁乱石的洄水湾。这种地方，寻常鱼虾都难活，却是藏匿凶物的绝佳所在。
周三爷从自己那条最破旧的小船里，拖出一大块用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猪下水——心、肝、肺、肠子，血糊糊地混作一团。
他将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诱饵牢牢捆扎在那枚“镇河钩”上，又在钩柄上系上一条小指粗细、浸透了桐油、坚韧无比的牛筋索。
索的另一端，牢牢拴在岸边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柳树虬结的树根上。
“三爷，您…您这是要‘钓’它？” 年轻船夫看得心惊肉跳。
“钓？” 周三爷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容在暮色里显得有些狰狞，“老子这是请君入瓮！等着看吧！”
一切准备停当，周三爷双臂运足力气，将那捆着腥臭猪下水的沉重钢钩，狠狠抡圆了，“噗通”一声巨响，砸进那片暗流汹涌的洄水湾中心！浑浊的水花溅起老高。牛筋索如同一条死蛇，迅速地沉入水下，绷得笔直，最终消失在暗红色的河水中，只留下岸边一截牢牢固定在老树根上。
夜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洇开，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黑水河彻底沉入黑暗，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单调的水流声。芦苇丛在黑暗中摇曳，像无数鬼影。周三爷就盘腿坐在离那老柳树不远的河滩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身边放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鱼叉，叉尖在稀薄的月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寒芒。他没有点火把，整个人几乎融入了岸边的黑暗，只有一双眼睛，鹰隼般死死盯着河面上牛筋索入水的那一点，以及那片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毛的洄水湾。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清冷的辉光洒在河面上，映出破碎的银鳞。除了风声水声，再无其他动静。岸上远远观望的几个船夫，早已熬不住，又怕又困，缩在窝棚里不敢出来，只留一条门缝紧张地窥视着河滩上那个孤独的身影。
突然！
一直沉寂的牛筋索猛地剧烈一颤！带动着拴索的老柳树根都簌簌落下几片枯叶！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那致命的诱饵！
周三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鱼叉的手青筋暴起，呼吸却压得更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精光四射。
牛筋索再次沉寂下去。死寂。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错觉。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弓弦拉到极限的绷紧声猛地炸响！那根原本松弛沉入水中的牛筋索，瞬间如同活过来的巨蟒，被一股难以想象的恐怖巨力从河底猛地拽起，绷得笔直！
坚韧的牛筋索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岸上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柳树，竟被这股力量拽得剧烈摇晃起来，粗壮的树干发出痛苦的“咔嚓”声，树根处的泥土碎石簌簌崩裂！
“来了！” 周三爷低吼一声，如同捕食前的猛虎，全身力量瞬间灌注双腿，猛地从阴影里弹起！他并没有立刻去拉那索，反而一个箭步冲到老柳树旁，将早已准备好的几根碗口粗、削尖了头的硬木桩，用铁锤狠狠楔进树根周围的裂缝和松动的泥土里，死死顶住树干！这是防止老树被连根拔起！
“嗷——！！！”
一声沉闷、暴戾、完全不似人声也绝非寻常野兽的嘶吼，猛地从绷紧的牛筋索另一端的水底传来！那声音像是猿啼混合着溺水者的哀嚎，又带着一种刮擦金属的刺耳感，穿透水面，直刺耳膜！听得远处窝棚里偷看的船夫们头皮炸裂，肝胆俱寒！
水下那东西，被钩住了！而且剧痛之下，彻底狂暴了！
“哗啦啦——！！！”
绷紧的牛筋索疯狂地左右甩动，搅动着河面，掀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浪花！整个洄水湾如同烧开了锅！水底下，一个模糊而巨大的黑影在疯狂挣扎、翻滚，搅得河底淤泥翻腾，暗流激荡！力量之大，即使有老柳树和硬木桩固定，岸边的碎石泥土也被索上传来的巨力震得不断滚落河中！
周三爷双目赤红，脸上却毫无惧色，只有猎人面对困兽的冷酷与专注。他看准那牛筋索被甩向岸边的一个瞬间，怒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合身扑上！一双布满老茧、能生裂鱼鳃的大手，死死抓住了离岸最近的那段牛筋索！
“嗬——！！！”
一股难以形容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瞬间从索上传来！周三爷只觉得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整个身体被那力量拖得向前猛地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进河里！他双脚死死蹬住河滩上凸起的岩石，腰马合一，全身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才勉强稳住身形！
“好畜生！力气够大！” 周三爷嘴角溢出血沫，眼中凶光更盛，非但不退，反而双臂肌肉坟起，青筋如同虬龙般暴突，运起全身的力气，与水下那怪物展开了惊心动魄的角力！
“给我——起——来——！！！”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腰背弓起如虾，双脚如同生根般陷入泥滩，一寸一寸，艰难无比地，将那牛筋索向后拖拽！绷直的索身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水下的挣扎更加狂暴，浪花滔天！岸边的老柳树剧烈摇晃，树叶如同雨点般落下，硬木桩深深陷入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这是一场纯粹力量与意志的野蛮碰撞！人吼！怪嚎！索鸣！浪涌！交织成一片，在死寂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周三爷的脸因用力过度而扭曲涨红，双臂的肌肉仿佛要炸开，鲜血顺着小臂流淌，滴落在脚下的泥水里。但他咬碎了牙，瞪裂了眼，凭着几十年风浪里淬炼出的悍勇和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硬生生将那索一寸寸往回拉！
水下的黑影挣扎翻滚得更加剧烈，搅起的浑浊水浪里，隐约可见破碎的猪下水残渣和…丝丝缕缕暗红色的血迹！显然，那“镇河钩”的倒刺，已经深深扎进了怪物的血肉！
“嗷呜——！！！”
怪物的嘶吼声陡然拔高，充满了痛苦和狂怒！就在周三爷感觉快要力竭之时，水下挣扎的力量似乎出现了一丝衰竭！
“就是现在！” 周三爷眼中精光爆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吼，双臂猛地向后一拽！
“哗啦——！！！”
伴随着巨大的破水声，一个狰狞恐怖的身影，终于被周三爷硬生生从浑浊的河水中拖拽了出来，重重地摔在河滩的碎石烂泥之上！
岸上窝棚里偷看的船夫们，借着惨淡的月光，终于看清了那怪物的真容，顿时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那东西，大致有着猿猴的轮廓，蹲伏在地，约莫有半人多高。浑身覆盖着湿漉漉、滑腻腻的暗绿色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四肢粗壮异常，指（趾）间连着厚厚的蹼，末端是乌黑尖锐、如同铁钩般的利爪，深深抠进泥地里。一条粗壮有力的、覆盖着更大鳞片的尾巴，如同钢鞭般在泥水中疯狂抽打。
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颅！三分像猴，七分如鬼！一张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口，里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如同锯齿般交错的惨白利齿！没有鼻子，只有两个不断翕动的黑色孔洞。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充满无尽暴戾和痛苦的竖瞳！此刻，这双竖瞳正死死地、怨毒地盯着一旁剧烈喘息、几乎脱力的周三爷！
它的右肩胛骨下方，那枚狰狞的“镇河钩”深深嵌入血肉，倒刺牢牢钩住，几乎穿透了身体，暗红色的、带着浓烈腥臭的粘稠血液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浆。正是这致命的创伤和巨大的体力消耗，让它暂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水…水猴子！真的是水猴子！” 窝棚里传来崩溃般的哭喊。
周三爷拄着鱼叉，大口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淌下。他看着眼前这凶戾丑陋的怪物，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验证了猜测的冰冷和猎获的狠厉。他缓缓举起磨得锃亮的鱼叉，叉尖对准了怪物那颗狰狞的头颅。
那水猴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幽绿的竖瞳骤然收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低吼，充满了警告和最后的疯狂。
就在周三爷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刹那！
那水猴子猛地昂起头，布满利齿的大嘴张到了极限，却并非攻击，而是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到极点的哀嚎！
“呜嗷——嗷嗷嗷——！！！”
那声音尖锐刺耳，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痛苦、绝望和…召唤的意味！远远地传了出去，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刺破了死寂的黑夜！
哀嚎声落，水猴子的头重重垂下，幽绿的竖瞳光芒迅速黯淡，粗重的喘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气，眼看是活不成了。
然而，周三爷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握着鱼叉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不对劲！
太安静了！
风停了。连芦苇丛的呜咽都消失了。整个黑水河，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一种低沉、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哗啦…哗啦…”声，由远及近，从河底深处传来！那不是水流声，更像是…无数沉重的东西在河床淤泥上快速爬行、游弋的声音！
周三爷猛地扭头看向河面！
惨淡天空的下，浑浊的河水深处，无数道模糊的、扭曲的黑影，正从四面八方——上游、下游、对岸的芦苇丛深处、甚至更深的河心——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朝着洄水湾，朝着岸边这垂死水猴子的位置，无声而迅疾地汇聚而来！
黑影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它们在水中游弋的姿态诡异而迅捷，搅动着河底，带起一串串细密的气泡，如同沸腾一般！整个河段的水面下，仿佛瞬间被一片蠕动的、充满恶意的黑暗所覆盖！
“天…天爷啊…” 窝棚里传来牙齿打颤的声音，有人直接吓晕了过去。
周三爷脸色煞白，饶是他胆大包天，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紧了鱼叉，死死盯着那片如同活物般涌动的黑暗河面。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垂死水猴子被拖上岸时，在泥泞中翻滚脱落下的几片暗绿色鳞片。其中一片较大的，就落在离他不远的碎石上。
月光下，那片鳞片的边缘，赫然沾染着一小块拇指大小、粘稠得如同沥青、颜色漆黑如墨的斑块！那黑斑在鳞片的幽绿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眼，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污秽的气息！
周三爷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黑斑…绝不是伤口流出的血污！它像是有生命般，在鳞片上微微蠕动，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不祥！他猛地想起这几个月失踪的船夫，无一例外都是在夜里，无声无息地消失…难道…
河底深处，那无数汇聚而来的黑影似乎更加躁动了，游弋的速度陡然加快！水面下的暗流变得汹涌澎湃！
周三爷再不敢有丝毫犹豫！他猛地转身，朝着窝棚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咆哮：
“跑——！！！都他娘的快跑——！！回村！关紧门窗！别出来——！！！”
吼声撕破了死寂，也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河面下，那无数道黑影瞬间变得更加狂暴！
周三爷看也不看那垂死的水猴子和那片带着黑斑的鳞片，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远离河岸的黑暗山林，亡命狂奔！身后，是那片如同深渊巨口般、沸腾着无数凶影的恐怖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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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水猴子（水鬼/猴妖混种）
出处：水猴子（或称“水虎”、“河童”）传说遍布大江南北。《水经注》载“水虎”形如孩童，爪利如钩；《酉阳杂俎》述“水精”能拖人畜入水。本章融合水鬼索命之凶戾与猴妖之形貌特征，塑造出半猴半鱼、鳞爪凶蛮的河底掠食者形象。
本相：非纯鬼非纯妖，乃溺毙者怨气混合水脉阴气，机缘巧合侵蚀山中凶猿精魄所化之**混种凶物**。形似猿猴，覆水鳞，指蹼利爪，口裂齿密。性凶残狡诈，力大无穷，尤擅水中潜行伏击，拖拽活物入水溺毙分食。其鳞片所附**粘稠黑斑**，乃溺毙者怨毒精粹所凝，亦是其彼此感应、集群猎食的标记。
理念：深渊之下暗藏凶群，一斑之迹可窥滔天孽影。钓起一只水猴子非是终结，其临死哀嚎实为召唤同类的信号。鳞上黑斑不仅彰显其污秽本源，更暗示此凶物绝非孤例。河面下无声汇聚的无数黑影，揭示了更为恐怖的真相——黑水之祸，乃群体之灾。个体的凶戾只是冰山一角，深藏水底的群体恶意，才是真正的深渊。
（第十九章 水猴子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