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松江府的马车,车轮碾过江南深秋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持续的辚辚声。
李不凡靠在车壁上,闭着双眼,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已经入定。
只有那双置于膝上、指节微微蜷曲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万丈波澜。
《皇极经世》。
伯颜。
这两个词,像两根烧红的铁钎,在他脑海中反复烙印。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棋盘之外,那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属于更高层级玩家的眼睛。
这趟松江府之行,名为视察,实为求生。
苏涟漪从食盒里拈起一块桂花糕,用手帕托着递给他。他没有动,紧绷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
“李先生似乎心事很重。”
李不凡睁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只是在想王磐的下一步棋。”
“他还能有什么棋?”
苏涟漪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商场赢家的快意。
“如今的杭州城,谁还敢与他王总管沾上半分关系。墙倒众人推,这出戏,已经不用我们再唱下去了。”
李不凡接过苏涟漪递来的桂花糕,他并没有吃,只是盯着桂花糕说。
“被逼到绝路的野兽,才会咬出最致命的伤口。”
苏涟漪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超越了商战胜负的沉重。
她没有再追问。
松江府乌泥泾。
这里是锦绣阁最重要的棉纺工坊所在地,也是苏涟漪真正的根基之一。
空气中飘散着棉絮与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耳边是成百上千架织机同时运作时,汇成的巨大轰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
与杭州城的丝绸工坊不同,这里的匠人大多是面容黝黑、筋骨强健的妇人,她们的动作快而精准,眼神专注。
苏涟漪走在前面,沿途的管事与织女纷纷向她行礼,目光中满是敬畏。
她轻声为李不凡介绍着各种棉布的品类、工序,尽显主人的从容与专业。
李不凡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却在四处搜寻。
在一间独立且格外宽敞的工坊前,苏涟漪停下了脚步。
“到了,黄婆就在里面。”
工坊内,一位身穿粗布衣衫、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的中年妇人,正俯身在一架结构异常复杂的织机前,神情专注地调试着什么。
她的年纪约莫五十上下,脸颊上带着海风与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一双手却保养得极好,十指修长,稳定而有力。
“黄婆。”
苏涟漪轻声喊道。
那妇人闻声回头,看到苏涟漪,脸上露出一丝淳朴的笑容,随即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李不凡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小姐来了。这位是?”
“黄婆,这位是‘雪顶斋’的李算,李先生。”
苏涟漪介绍道。
“他久闻您改良织机的巧技,特来拜访请教。”
黄道婆的目光在李不凡身上打了个转,那双看惯了经纬线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纹理。
“当不得‘巧技’二字,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把式罢了。”
她语气平淡,不卑不亢。
李不凡拱手一礼,姿态放得很低。
“晚辈李算,见过黄婆。晚辈对机巧之学素来痴迷,听闻黄婆的织机,一日可织布五十匹,心中敬佩万分,特来求教。”
黄道婆引他们到一旁的小桌坐下,亲自倒了两碗粗茶。
“李先生过誉了。我这点微末道行,都是托了一位小仙长的福。”
提到“小仙长”,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感激与怀念。
李不凡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哦?不知是哪位高人?”
“算不上高人,就是个半大的孩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
黄道婆陷入了回忆。
“那孩子,脑子里装的东西可真是神了。我只是跟他抱怨了几句织布慢,他盯着我的旧织机看了半天,就用几根木条和绳子,捣鼓出了一个叫‘飞梭’的东西。”
她指了指那台巨大的织机。
“有了那东西,织布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他才是真正的天才。”
李不凡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灵算!
一定是他!
那份对机关器械与生俱来的狂热,那种不经意间就能点破技术关窍的天赋,除了灵算,还能有谁?
苏涟漪敏锐地察觉到李不凡的情绪波动,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
李不凡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用一种尽量平淡的语气问道。
“不知这位小仙长如今身在何处?晚辈也想当面拜谢他的恩德,是他让天下百姓都能穿上更便宜的布。”
一句话,既表达了请教之心,又将动机拔高到了为国为民的层面,让人无法拒绝。
黄道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孩子没待多久,他说他要找一样东西,还要找他的师兄。”
“他说他要一路向北。”
向北。
这个范围太大了。
李不凡的心沉了下去,但紧接着,黄道婆的一句话,又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不过,他走之前,倒是反复向人打听一种木头。”
“什么木头?”
李不凡的声音透着一丝急切。
“铁梨木。”
黄道婆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说,只有最坚硬的铁梨木,才能承载他心中那座‘天工开物’的楼阁。”
“我托人打听过,那玩意儿,只有遥远的川蜀才有。”
川蜀。
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李不凡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
虽然不知道灵算为何要去川蜀寻找铁梨木,但至少,他活着,而且有了一个清晰的方向。
这就够了。
等收拾了王磐,解决了江南的后顾之忧,他便立刻启程,西进寻人。
压在心头最重的一块巨石,暂时落了地。
李不凡的心绪平复下来,他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眼前那架与众不同的织机。
“黄婆,晚辈可以……看看这架织机吗?”
“看吧,没什么不能看的。”
黄道婆显得很大方。
李不凡走到织机前,这一次,他看得无比仔细。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个巧妙的飞梭装置上,而是死死盯住了织机下方的传动部分。
那是由一套复杂的踏板、连杆和齿轮组成的系统。
他注意到,在主传动轴上,除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制齿轮外,还额外挂着一个沉重的、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石轮。
当织女踩下踏板时,力量通过连杆传递,带动齿轮组。
但人力踩踏的力道总是不均匀的,时快时慢,时重时轻。
可那石轮,却凭借自身的重量与惯性,将这些断续不匀的动力,奇迹般地“磨”成了一种稳定而持续的旋转。
多级传动减速。
配重飞轮。
这两个现代机械工程学的基本原理,竟然以这样一种原始而质朴的方式,完美地呈现在他眼前。
而黄道婆,这位植根于民间的技术革新者,则用她天才般的直觉与实践,将这些理论变成了现实。
李不凡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冰冷的石制飞轮。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一直有些傲慢了。
他总以为自己是带着降维打击的知识来到这个时代,却忽略了,这片土地本身,就蕴藏着顽强的、自发的、向上的生命力。
文明的火种,从未熄灭,只是在等待合适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