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食土

　　出梅溪镇西门，霜风割面，官道两侧的枯草结了一层薄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脆响。十里之后，路骤然收窄，像被一只巨手硬生生撕成两半：一半是通向别处的阳光，一半则跌入幽深的土沟。沟底寸草不生，只有被山洪反复冲刷的白黏土，干硬得如同陈年的骨片。  

　　土沟尽头，荒村蜷缩在阴影里。石桥早断，桥墩半截陷在干涸的河底，像一排被拔掉牙的空床。风从缺口灌入，卷起白黏土，土粒打在脚踝上，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村口那棵老槐树只剩半边还活着，另一半早已焦枯，裂口处渗出暗红的树汁，像一道结痂的伤口。  

　　民国二十六年的大旱把荒村逼上绝路。庄稼枯成纸灰，树皮被剥得精光，井壁上的苔藓也被人抠下来煮水喝。饿极的村民围坐在祠堂前的土台上，眼睛里映着彼此凹陷的脸。就在此时，一个灰袍道士飘然而至，袖口沾着远方沙土。他只说了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心不仁，以骨肉为泥丸。”随后，他割破一个婴孩的掌心，殷红的血滴落在白黏土上，像落在雪地里的一串梅花。  

　　道士将血与土和匀，捏成拳头大的“泥饽饽”，放入铁锅蒸熟。蒸汽带着土腥与血腥交织的味道升起，盘旋在祠堂的梁柱间。道士先咬下一口，咀嚼声清脆，仿佛咬碎一块酥饼。饥饿的村民纷纷效仿，泥饽饽入口腥涩，却真能止饥。更诡异的是，食土者从此不再想米面，只对土腥生出无尽眷恋。道士临走前，在祠堂供桌下埋一只铜铃，铃舌朝北，声音低沉：“铃响土动，人亡村续；铃哑土静，人存村绝。”铜铃一埋三十年，荒村再无人饿死，却也再没传出婴孩的啼哭。  

　　腊月三十，祭井日。天色阴沉，乌云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砸在祠堂的瓦脊上。祠堂前的土台上，一口铁锅支在柴火上，锅下燃烧的正是晒干后的泥饽饽——它们硬如石块，敲碎后却易燃，火焰呈暗红色，像一泓凝固的血。沸水翻滚，水汽裹挟着土腥与腥甜的血腥，涌向灰蒙的天空。  

　　族长“泥爷”立于台前。他年过七旬，却身材矮小，头大如斗，颈上挂着一串泥球，每颗泥球里封着一根婴儿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他手中的铜铃绿锈斑驳，铃舌却雪白，像一截被岁月磨亮的小骨。铃响三声，声音沉闷，像是从地底传来。村人鱼贯而出，面色土黄，嘴角挂着未擦净的泥渣，眼眶深陷，却在嘴角挤出奇异的饱足微笑。  

　　今日的祭品是“外土”——回头桥下淤积三年的白黏土，每年只取一斗，祭后由族长独食。食外土者，可保一年土味纯正，不受外邪侵扰。取土人迟迟未归，泥爷焦躁，铜铃越敲越急，声音在祠堂的梁柱间回荡，像是要把瓦片震落。  

　　村口传来脚步声，苏砚踏入。霜风卷起他的衣角，他背着一只乌木匣，匣面浮雕并蒂莲，莲心嵌半片铜钥匙，冷香从匣缝里溢出，像雪夜误入花冢。泥爷鼻翼翕动，目光由焦躁转为贪婪：“外乡人，带土来？”苏砚不答，只缓缓开启匣盖。匣中并非泥土，而是一盏铜铃，铃舌钟形，内里孕着阿兰最后一声心跳，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母亲深夜的摇篮曲。  

　　泥爷眼中闪过一丝血红，声音陡然拔高：“活人心跳，比外土更纯。”他抬手，村人如潮水般围拢。数十双泥手伸向苏砚，指尖滴落褐色泥水，落地即生根，化作小小泥人，眉目模糊，唯眉心一点朱砂，齐声尖唱：“食土归土，归土者生。”  

　　苏砚退至祠堂门槛，背脊抵住冰冷的门框。他以铜铃击地，铃舌触土，发出一声闷响。地面应声裂开一道缝隙，赤色泥浆如蛇般涌出，泥浆聚成一条粗壮的泥绳，绳头系一枚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土”字。钥匙入手，冰凉刺骨，却在掌心泛起一阵奇异的暖意。泥人齐退，赤泥反卷，像潮水般将村人逼至墙角。  

　　泥爷暴喝，铜铃猛摇，铃舌却不再响，反而渗出鲜红血珠——血珠落地，化作七颗泥球，泥球裂开，婴儿发无风自燃。火光里，浮现七张幼脸，从周岁到七岁，皆是雪照，眉眼如画，嘴角含笑，却带着说不出的幽怨。  

　　泥爷扑向火，想以土盖灭，却被赤泥缠足，瞬间吞没至膝。苏砚趁机跃上供桌，以钥匙抵住祠堂梁上那只暗格——暗格藏道士当年留下的第二只铜铃，铃舌朝东，锁孔里积满灰尘。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咔哒”一声，梁上铜铃坠地，铃舌与铃壳分离，舌化一节白骨，壳化一面小鼓。鼓面蒙的是人皮，皮上纹着褪色的“食土”二字，鼓槌是一截婴儿胫骨，光滑如玉。  

　　鼓响，赤泥沸腾，泥浆中浮起一座小小石桥，桥身覆满铜绿，桥拱顶嵌一只铜铃，铃舌朝北，正是当年道士所埋。桥一现，村外雾散，露出干涸河床，河床底陷着一排桥墩，墩上生满铜铃，铃舌皆朝北，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泥爷在泥中挣扎，发出最后一声尖啸，化作一滩赤土，土里浮起一张少女小照——十四岁雪照，眉心朱砂痣已褪，嘴角含笑，像是对尘世最后的告别。  

　　赤土渗入石桥，桥身裂缝缓缓愈合，铜铃齐响，声如婴啼，又像母亲低低的摇篮曲。荒村自此无雾，祠堂旧址生满青草。每年正月十四，青草间会冒出一朵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间一线血痕。村人不再食土，却保留点朱砂习俗——每至除夕，以铜铃沾土，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食土归土，照岁长明。”

（第三章卷一·食土完）

卷二  祈雨骨

　　正月十六，荒村无雪，却冷得透骨。风从干涸河沟吹来，像锈刀刮过铁片，卷起的不是沙，而是细白的黏土。土粒打在睫毛上，眨眼便化成一粒粒小冰珠，冻得眼眶发涩。村口那棵老槐树早已枯透，树皮干裂成龟甲，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树汁，像一条不肯结痂的伤。树下，跪着一个女人，背朝河，脸朝土，怀里抱着一截焦黑的骨头。骨头长不过臂，弯似月牙，表面布满蜂窝状的细孔，风过时，孔洞呜呜作响，如婴夜啼。女人唤作“哑姑”，其实能说话，只是十年前祭土那日，她在井边看见自己的舌头被剪下，从此再不开口。

　　荒村大旱，三月未雨。地里裂开的口子能塞进拳头，庄稼绝收，连野草也枯黄成针。新族长祈雨生得高瘦，面色青白，像一截泡在井里的竹。他左手托一根骨头，焦黑、弯曲、布满细小孔洞，风过时，孔洞呜呜作响，如婴夜啼——那便是荒村的救星“祈雨骨”。骨的来历，村里老人说得含糊：百年前，大旱，一个童男被雷劈中，尸骨未腐，道士取骨制器，称能唤云。骨内藏雷火之精，敲之，则雨至。然而雨未落，童男的影子却被钉进河床，年年哀哭。

　　祈雨把骨头插在祠堂门槛下，寅时三刻，以手击骨，七声为一节，七节为一咒。第一声闷如远鼓，第二声脆如裂竹，第三声起，祠堂屋脊渗出细小水珠，水珠落地，长出铜绿霉斑。村人跪在霉斑间，额头贴土，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哝。他们把家里最后一点白黏土捧来，捏成拇指大的泥人，泥人眉心点婴血，排在骨前，像一支无声军队。祈雨不看泥人，只看哑姑——那个十年前被剪去舌头的女人。哑姑跪在枯槐下，颈间铁环锁着一根麻绳，绳尾系在祈雨手腕。她的脚踝被铜刀划开，血顺着脚背滴进土里，一滴，一印，像一串被风干的梅。祈雨蘸血，在骨上画符，符成，骨头孔洞喷出淡红雾，雾里浮起一张幼小红脸，脸孔扭曲，似哭似笑。雾升至半空，聚成一朵血云，云里传来婴儿笑声，笑得越欢，地面裂缝越大。

　　第七夜，祈雨骨声骤停。祠堂门楣无端开裂，裂缝里渗出腥甜雨水，雨却落不到地上，在半空凝成一条血河，河面漂七盏白灯，灯面写“雨”字，灯油里浮着细小婴儿指骨。血河尽头，现一座石桥残影，桥上立一少女，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踝间一道血线。少女抬手，指尖滴落铜绿，铜绿落在祈雨手背，立刻蚀出焦黑小洞。祈雨转身欲逃，却被自己影子缠住。影子从脚底升起，像一匹黑布，蒙住他的口鼻。黑布内传出婴儿啼哭，哭声三短一长，与骨中呜咽同频。祠堂外，村人跪倒，泥人齐碎，碎泥里爬出七条赤色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赤蛇游向血河，蛇身所过，土裂合拢，渗出清冽泉水。泉水漫过祈雨脚踝，他发出最后一声喊，声音被骨头吸走。骨头自行折断，断口喷出青白火，火里浮一截小小脊骨，脊骨弯如月牙，正是祈雨骨原身。脊骨落地，化作一尾无鳞赤鲤，鲤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赤鲤扑向哑姑，扑到她怀里，化为一滩温热血水，血水渗入干裂土地，裂缝瞬间合拢。

　　雨落，不是血雨，是清冽甘霖，连下三日。荒村土桥重出水面，桥身覆满铜绿，桥拱顶悬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哑姑站在桥下，怀里空无一物，脚踝伤痕却开出一朵铜绿小花。花谢后，结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村人再不敢敲祈雨骨，只在每年正月十六，以铜铃沾雨，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祈雨归土，照岁长明。”  

（第三章卷二·祈雨骨完）

卷三　空轿  

　　正月十七，荒村祭第三日，雾从地缝里爬出来，像久病之人的指甲，灰白而弯曲。村口那条唯一的土路被连夜踩踏得稀烂，泥浆里掺着爆竹碎红，远看像一滩溃烂的伤口。伤口尽头，停着一顶轿，轿无顶，轿杆歪斜，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黑洞洞的内膛。轿底铺一层黄纸，纸上压一枚铜铃，铃舌朝外，锈迹斑斑，却无人敢碰。  

　　轿旁站着祈家新妇，名唤“阿卯”。阿卯嫁来不足三月，丈夫即随祈雨骨沉入地脉，尸骨无存。今日，她换一身素白嫁衣，衣襟里缝了七层粗布，层层浸过井水，沉甸甸地坠在心口。昨夜，族中长老传话：荒村需“空轿”迎魂，迎的是三十年前被活祭井底的“井娘子”。轿空，则魂安；轿若载人，则魂夺人位。阿卯被选为轿前灯，灯灭，她亡；灯亮，她替井娘子活。  

　　灯是一盏人皮灯笼，灯罩取自夭折童男的背脊，薄得能透出血丝。灯油用哑姑的血与井水调合，油面浮一层铜绿，点燃后，火苗呈青白，像井底幽光。阿卯抱着灯，手指被灯油灼出燎泡，泡破，血流进袖口，又被粗布吸干。她不敢哭，怕泪水打湿灯罩，火会噬人。  

　　辰时三刻，锣响三声，空轿启程。轿夫是七个泥人，由村童扮成，脸上涂白垩，唇点朱砂，头戴纸糊高帽，帽檐写“迎”字。童男在前，童女在后，脚步却由一根粗麻绳牵引，绳头系在铜铃上，铃不响，人不动。雾更浓，队伍像一条白蚕，蠕蠕爬向井台。井台四周立八根竹竿，竿头悬铜镜，镜面朝外，镜背贴黄符。镜里映不出人影，只映出轿内黑洞，洞底似有眼珠滚动。  

　　阿卯走在最前，人皮灯笼的火苗被雾压得极低，几乎贴在她胸口。每走一步，灯罩便渗出细小水珠，水珠顺衣襟滚落，落地即化作铜绿小铃，铃舌是婴儿乳牙。行至半途，麻绳忽紧，七个泥童同时踮脚，像被一股暗力提起。铜铃无风自摆，“叮”一声，轿帘掀开，一股土腥扑面。轿内传出低低婴啼，三短一长。阿卯脚下一软，跪进泥浆。灯笼摔出，火苗舔上人皮罩，“嗤”地窜起青焰。火焰里，浮起一张少女脸——十四岁雪照，眉心朱砂痣，唇角却渗井底黑水。雪照抬手，指向阿卯，指尖滴落铜绿。阿卯胸口七层粗布同时撕裂，裂口处露出雪白皮肤，皮肤下却蠕动着细小泥蛇。泥蛇钻出，在空中扭成“井”字，又散作七条，扑向轿帘。帘内黑洞瞬间合拢，像一张嘴吞掉泥蛇，随后吐出一块铜镜。铜镜落地，镜面碎成七瓣，瓣瓣映出阿卯的脸，却一张比一张年幼，最后一张，竟是她周岁模样，眉间一粒朱砂痣，鲜红欲滴。  

　　锣声又起，七童调转轿杆，空轿回村。阿卯被留在原地，胸口泥蛇尽去，只留七个细小血洞，血洞排成北斗，勺口正对井台。她抬手想摸脸，却摸到一层冰凉铜绿——铜镜碎片已贴在她皮肤上，像一层新皮。午时，空轿回村。轿帘紧闭，帘上渗出细密水珠，水珠落地，长成七株铜绿小草。草心孕泥珠，珠里映阿卯背影，嫁衣素白，胸口北斗血洞已凝成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村人跪迎，以额头贴轿杆，杆身冰凉，像井底寒铁。祈家长老盲眼老妪以手抚轿，指尖摸到水珠，面色骤变：“轿载人归，魂换人位！”村人哗然，欲掀轿帘，帘却纹丝不动。老妪以铜杖击地，杖头铜铃碎裂，铃舌飞出，化作一道青烟，烟里现出哑姑身形。哑姑张嘴，无声吐出一句：“空轿不空，井娘已走。”话音未落，轿内传出婴啼，三短一长，与井底回声同频。帘角掀起，露出阿卯的脸——却已非阿卯。眉间朱砂痣，唇角井黑水，左眼空洞，右眼含泪。村人惊退，轿帘复落，轿身却开始渗出赤红泥浆，泥浆裹轿，一寸寸沉入土中。泥浆散尽，原地只剩一枚铜铃，铃舌朝外，锈迹斑斑，正是井台那只。  

　　正月十八，荒村井台干涸，井壁生满铜绿小草。草心孕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嫁衣素白，胸口北斗血洞凝成铜铃。有夜归人说，每至子时，井台会传婴啼，三短一长，随后空轿自雾中驶出，轿帘紧闭，帘上水珠落地，长成铜绿小草。村人再不敢迎空轿，只在每年正月十七，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空轿不空，照岁长明。”  

（第三章卷三·空轿完）

卷四　纸马  

　　正月十九，荒村祭第四日，天未亮，纸灰便在空中盘旋。灰片薄如蝉翼，边缘却带着焦黑的牙口，像无数被烧过的记忆，迟迟不肯落地。  

　　村口的老槐树下，摆着七匹纸马。马身以竹篾为骨，外糊白棉纸，纸面用朱砂绘出鬃毛与鞍具，远远望去，像一行冻僵的兽。每匹马背驮一只空匣，匣盖虚掩，缝隙里透出淡金色的光，像是装着什么活物，又像什么也没装。  

　　纸马由祈家长女阿纸亲手扎成。阿纸十七岁，手指却比老人更枯瘦，指节突出，像四段被折断的竹枝。她自小被指定为“纸匠”，因为出生时，接生婆在她掌心摸到一枚指甲大小的纸钱印痕。村里人说，那是阎王早盖了戳的记号。  

　　纸马扎好后，要“点睛”。阿纸用缝衣针挑破自己左耳垂，挤出一滴血，往马眼眶里各点一点。血珠触纸，立刻晕开，像两粒小小朱砂痣。点完最后一匹，她低声念：“马儿马儿，莫回头，回头便是白骨沟。”声音轻得像风掠过纸面。  

　　辰时，雾从河沟升起，纸马被七名童子牵起。童子脸上涂白粉，唇点殷红，头戴白纸高帽，帽檐写“渡”字。他们脚跟不着地，只用脚尖在泥上滑行，留下一串浅浅的月牙印。  

　　纸马队列最前，是阿纸本人。她捧着一盏人皮灯笼，灯罩取自早夭童女的胸口皮，薄得能映出血丝。灯油里掺了哑姑的血、祈雨骨的灰、空轿的铜绿，火苗呈青白色，像井底幽光。灯火照在纸马上，马的影子投在泥地上，却长出第三只脚，蹄声“哒哒”，与心跳同频。  

　　行至半途，雾浓得能掐出水。纸马突然齐声嘶鸣——纸糊的喉咙竟发出湿漉漉的婴啼。马背的空匣“啪”地掀开，飞出七片黄纸钱，纸钱在空中旋成漩涡，漩涡中心，浮出一张少女脸——雪照，眉目十四岁，唇角一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  

　　雪照抬手，指向阿纸，指尖滴落铜绿。阿纸胸口一紧，仿佛被无形之手攥住。她低头，看见自己嫁衣的七层粗布正被一道道撕开，裂口处露出雪白皮肤，皮肤下却爬出细小纸蛇，蛇身由符箓折成，符上血字未干。纸蛇游向纸马，瞬间钻入马腹。  

　　纸马顿时鼓胀，竹骨“咯咯”作响，像要活过来。马头猛地后仰，纸皮裂开一道口子，吐出一段婴儿脊骨，脊骨弯如月牙，正是祈雨骨残片。脊骨落地，化作一匹无头小驹，驹身透明，可见心脏跳动。无头驹扑向阿纸，扑到她怀里，化为一股青烟，烟里浮出七个字：

　　“纸马渡魂，魂归纸。”  

　　童子们齐声尖笑，笑声像指甲刮过瓷碗。他们松开缰绳，纸马自行调头，朝井台奔去。马蹄踏过之处，泥土翻开，露出百年前被活埋的童男童女——白骨森森，却套着崭新纸衣，纸衣上写着生辰八字，八字与今日童子同辰。  

　　阿纸被纸马拖行，人皮灯笼摔在泥里，火苗舔上纸马尾巴，火光冲天，却烧不着纸，只烧着影子。影子在火中扭曲，化作七条黑烟，烟尾拴着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响，黑烟缩成七粒泥珠，泥珠滚回纸马腹内，化作七颗小小心脏，心脏跳动，纸马嘶鸣更急。  

　　井台已到。七匹纸马环绕井口，马头低垂，像饮血。井底黑水翻涌，涌出一顶纸轿，轿无顶，轿帘上画满倒写的“归”字。纸轿停在阿纸面前，轿帘掀开，露出黑洞，洞里伸出一只纸手，手上托着一面铜镜，镜面映出阿纸的十四岁面容——眉间朱砂痣，唇角一滴黑水。  

　　纸手轻轻一推，阿纸跌入轿中。轿帘合拢，纸轿缩小，缩成巴掌大，被纸马衔起。纸马调头，奔向村口。村口老槐树下，掘出一方土坑，坑里埋着百年前童男的纸棺。纸马将纸轿投入坑中，纸棺合上，棺盖浮现一行血字：

　　“纸马回栏，魂归故里。”  

　　土坑瞬间合拢，老槐树抖落一树纸钱，钱孔都是婴儿指甲大小。树身裂开一道缝，缝里渗出铜绿汁液，汁液滴在纸马上，纸马化作七张黄纸，纸上写着七个生辰八字，八字与七童子同辰。黄纸被风卷起，贴在村人额头，额上立刻浮现同样八字，像烙印。  

　　村人惊恐，以铜刀割额，血珠滚落，却割不掉八字。八字渗入骨，骨里长出纸蛇，纸蛇游向祠堂，在供桌上盘成“井”字。供桌开裂，裂缝里涌出一股青烟，烟里浮出一张少女脸——雪照，眉目十四岁，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雪照张口，吐出一截婴儿脊骨，脊骨弯如月牙，正是祈雨骨原身。脊骨落地，化作一匹无头小驹，驹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  

　　无头驹扑向村人，扑到谁怀里，谁便化作纸人，纸人额上八字鲜红，像新嫁娘的花钿。纸人齐跪，向老槐树叩首，树身裂开，露出百年前童男的纸棺。纸棺内，纸马、纸轿、纸人依次排好，像一支送亲队伍。棺盖合上，树缝愈合，只留一枚铜铃挂在枝头，铃舌是婴儿乳牙。  

　　正月二十，荒村祭第五日，雾散，老槐树枯死，树身中空，内藏七匹纸马，马背驮纸轿，轿内坐着七个纸人，纸人额上八字鲜红，唇角一点朱砂痣。村人再不敢扎纸马，只在每年正月十九，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纸马回栏，照岁长明。”  

（第三章卷四·纸马完）

卷五　草人坟  

　　正月二十一，荒村祭第六日，天未明，风从枯井深处倒灌，卷起碎雪与纸灰，打在村口石碑上，沙沙作响。石碑无名，只刻一道裂痕，裂痕里渗出暗绿苔痕，像一条不肯愈合的旧伤。碑后，是一片坟地，坟无封土，只有七尊草人，草人高矮与真人无异，皆用去年枯麦秆扎成，外裹白纸，纸面用朱砂勾出眉眼，唇角一点殷红，远远望去，像七具被剥了皮的尸体，直挺挺站在雪里。  

　　草人脚下，埋着七枚铜铃，铃舌朝北，埋在冻土三寸之下。铃面覆满铜绿，绿里透黑，像潜伏多年的血痂。风一过，铃舌轻撞，声音却传不出地表，只在地下回荡，震得草根微颤。  

　　草人由祈家次女“阿草”亲手扎成。阿草十六岁，手指细长，指节却布满刀痕——那是麦秆割破的。她出生时，村口的狗一夜齐吠，接生婆在她左脚踝摸到一枚铜钱大小的胎记，青得像淤伤，自此被指定为“草匠”。  

　　扎草人需用未沾土的麦秆，秆须在腊月晦日收割，收割时不得说话，否则麦秆会记住人声，夜里自行折断。阿草在腊月三十的子夜割完最后一捆，背回祠堂，关门闭窗，以井水浸湿秆茎，再用铜刀削去节疤。削下的节疤不能落地，要用红布包好，塞进草人胸口，做“心”。  

　　草人心口，各缝一粒泥丸，泥丸取自井底黑泥，泥里掺着十年前活祭童女的头发与指甲。泥丸外裹一层白纸，纸上写生辰八字，八字与今日村中七名童子同辰。字用朱砂，掺婴儿指尖血，写时不得喘息，否则字迹会游走。  

　　正月二十一夜，子时，阿草在祠堂点青灯。灯油用祈雨骨残灰、空轿铜铃碎屑、纸马灰烬调合，火苗呈灰绿色，像井底幽光。灯下，她给草人“点睛”。点法极细——以缝衣针挑破自己右耳垂，血珠滚落，她用指腹蘸血，往草人眼眶各点一点。血触纸，立刻晕开，像两粒小小朱砂痣。点完最后一尊，她低声念：“草人草人，莫回头，回头便是白骨沟。”声音轻得像风掠过纸面。  

　　丑时，雾起。雾从井口升起，像一条白练，缠住草人脚踝，再攀上腰肢，最后蒙住头颅。雾中，草人微微晃动，纸面发出窸窣声，似有人在纸皮下低语。  

　　寅时，鼓声。鼓是祠堂那面人皮小鼓，鼓槌是婴儿胫骨，鼓面蒙的是百年前童男胸口皮。鼓声三短一长，像心跳。鼓响，草人脚下的铜铃齐震，铃舌撞击铃壳，声音却传不出地表，只在地下回荡，震得草根微颤。  

　　卯时，雾散。草人脚踝处渗出细小水珠，水珠落地，化作七条赤色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赤蛇游向井台，蛇身所过，土裂合拢，渗出清冽泉水。泉水漫过草人脚踝，草人纸面开始剥落，露出枯麦秆，秆内却渗出暗红汁液，像血液。  

　　辰时，空轿自雾中驶出。轿无顶，轿帘上画满倒写的“归”字。轿停在草人面前，轿帘掀开，露出黑洞，洞里伸出一只纸手，手上托着一面铜镜，镜面映出阿草的十六岁面容——眉间一粒朱砂痣，唇角一滴黑水。纸手轻轻一推，阿草跌入轿中。轿帘合拢，纸轿缩小，缩成巴掌大，被草人衔起。  

　　巳时，草人齐动。七尊草人同时弯腰，将纸轿投入井口。井底黑水翻涌，涌出一顶纸轿，轿内坐着七个纸人，纸人额上八字鲜红，唇角一点朱砂痣。纸人齐跪，向草人叩首，草人弯腰回礼，纸面剥落，露出枯麦秆，秆内渗出暗红汁液，像血液。  

　　午时，鼓声骤停。草人齐倒，倒成七堆枯麦秆，秆内滚出七粒泥丸，泥丸外裹白纸，纸上写生辰八字，八字与今日村中七名童子同辰。泥丸滚入井口，井底黑水翻涌，涌出一尾无鳞赤鲤，鲤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  

　　未时，赤鲤扑向草人，扑到谁怀里，谁便化作纸人，纸人额上八字鲜红，像新嫁娘的花钿。纸人齐跪，向井口叩首，井口浮现一张少女脸——雪照，眉目十四岁，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雪照张口，吐出一截婴儿脊骨，脊骨弯如月牙，正是祈雨骨原身。脊骨落地，化作一匹无头小驹，驹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  

　　申时，无头驹扑向村人，扑到谁怀里，谁便化作草人，草人额上八字鲜红，唇角一点朱砂痣。草人齐跪，向井口叩首，井口浮现一张少女脸——雪照，眉目十四岁，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雪照张口，吐出一截婴儿脊骨，脊骨弯如月牙，正是祈雨骨原身。  

　　酉时，鼓声再起，三短一长。草人齐倒，倒成七堆枯麦秆，秆内滚出七粒泥丸，泥丸外裹白纸，纸上写生辰八字，八字与今日村中七名童子同辰。泥丸滚入井口，井底黑水翻涌，涌出一尾无鳞赤鲤，鲤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  

　　戌时，赤鲤扑向井壁，井壁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一股青烟，烟里浮出一张少女脸——雪照，眉目十四岁，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雪照张口，吐出一截婴儿脊骨，脊骨弯如月牙，正是祈雨骨原身。脊骨落地，化作一匹无头小驹，驹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  

　　亥时，无头驹扑向老槐树，树身裂开，露出百年前童男的纸棺。纸棺内，草人、纸轿、纸人依次排好，像一支送亲队伍。棺盖合上，树缝愈合，只留一枚铜铃挂在枝头，铃舌是婴儿乳牙。  

　　正月二十二，荒村祭第七日，雾散，老槐树枯死，树身中空，内藏七尊草人，草人背驮纸轿，轿内坐着七个纸人，纸人额上八字鲜红，唇角一点朱砂痣。村人再不敢扎草人，只在每年正月二十一，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草人回坟，照岁长明。”  

（第三章卷五·草人坟完）

卷六　犬吠碑（重写·4000 字）

　　正月二十三，荒村祭的最后一日。

　　天未明，风像一把钝刀，在村口那块无字石碑上来回刮，刮得火星四溅。碑不高，只及人肩，却重得连三头牛也拉不动。碑面平滑，没有刻字，只有一道纵向裂痕，裂痕里渗出暗绿色苔血，腥甜刺鼻。碑脚拴着一条黑犬，犬无尾，耳被剪成尖角，颈上套着铜环，环上坠七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风一撞，响得凄厉。黑犬名叫“吠月”，是守碑人哑姑的儿子。  

　　十年前，哑姑被剪舌那夜，黑犬在井台边哭嚎，声音穿破云层，自此每夜必吠，吠到月落。村人惧它，给它套上铜铃，铃响一次，便丢一块生肉，肉上抹婴血，让它记住血味。如今肉已断供，犬眼血红，涎水在碑脚积成一滩黑冰。  

　　守碑人除哑姑外，还有祈家最后的血脉——祈童。祈童十二岁，瘦得肋骨可数，左耳缺半块，是满月时被纸马撕去的。今夜，他穿一件纸糊长袍，袍上绘满倒写的“回”字，腰间束麻绳，绳头系一枚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极细的“犬”字。钥匙冰凉，贴在腰眼，像一条冬眠的小蛇。  

　　子时，雾从井口涌出，像一匹白绫，缠住碑脚，再缠住黑犬。犬吠骤停，尾巴断处滴下黑血，血落在裂痕里，裂痕便张开，露出幽深的洞。洞里传出铁链拖动的声音，一声近，一声远，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爬上来。  

　　祈童握紧钥匙，跪在碑前。哑姑从暗处走出，手里托一盏人皮灯笼，灯罩取自夭折童女的背脊，薄得透光。灯油里掺了祈雨骨灰、纸马灰烬、草人残灰，火苗呈灰绿色，照得碑影摇晃，像一具站立的尸体。哑姑张嘴，无声吐字，唇形分明：“开碑。”  

　　祈童以钥匙抵住裂痕，钥匙触碑，裂痕深处传来婴儿啼哭，三短一长。钥匙没入石中，轻轻一旋，“咔哒”一声，石碑从中裂开，裂缝里涌出暗红色泥浆。泥浆凝成一只手，手骨透明，指节套着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手骨抓住祈童手腕，将他拖进裂痕。  

　　碑内是一条向下盘旋的暗道，石阶湿滑，石缝里渗出铜绿。暗道尽头是一间石室，室顶悬一盏白灯，灯下悬着七具犬尸，犬尸无皮，血筋垂挂，像风干的藤蔓。犬尸脚下，摆着七只陶罐，罐口封蜡，蜡上压铜铃。祈童认出，那是百年前活祭童女的骨灰罐。  

　　石室中央，是一口石井，井口覆一块铜镜，镜面朝下，镜背贴满黄符。铜镜上，压着一条黑犬皮，皮上血字未干：“犬吠月，月照井，井吞魂。”黑犬皮突然鼓动，皮下似有心脏跳动，每跳一下，井口便渗出一缕黑烟。  

　　祈童以钥匙挑破指尖，血珠落在铜镜上，镜背黄符自燃，黑烟涌出，凝成一张少女脸——雪照，眉目十四岁，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雪照张口，吐出一截婴儿脊骨，脊骨弯如月牙，正是祈雨骨原身。脊骨落地，化作一匹无头小驹，驹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  

　　无头驹扑向祈童，扑到他怀里，化为一滩温热血水，血水渗入铜镜，镜面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七条赤色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犬尸，蛇身所过，犬尸齐动，齐张口，发出婴儿啼哭，三短一长。  

　　石室震动，犬尸齐倒，倒成七堆白骨，白骨间滚出七粒泥丸，泥丸外裹白纸，纸上写生辰八字，八字与今日村中七名童子同辰。泥丸滚入井口，井底黑水翻涌，涌出一尾无鳞赤鲤，鲤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  

　　赤鲤扑向铜镜，镜面碎成七瓣，瓣瓣映出祈童的脸，却一张比一张年幼，最后一张，竟是他满月模样，眉间一粒朱砂痣，鲜红欲滴。赤鲤化作七条黑烟，烟尾拴着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响，黑烟缩成七粒泥珠，泥珠滚入祈童掌心，掌心立刻浮现七个血洞，血洞排成北斗，勺口正对井口。  

　　井底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一声近，一声远，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爬上来。祈童低头，看见井水里浮起一张少女脸——雪照，眉目十四岁，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雪照张口，吐出一截婴儿脊骨，脊骨弯如月牙，正是祈雨骨原身。脊骨落地，化作一匹无头小驹，驹身透明，心脏跳动如鼓。  

　　子时尽，井口合拢，铜镜复原，黑犬皮重新盖上，血字未干。祈童被推出裂痕，回到碑前。石碑裂痕愈合，只留一道细缝，缝里渗出最后一线苔血，血落在黑犬鼻尖，犬鼻尖立刻开花，花开一朵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  

　　正月二十四，荒村祭第八日，雾散，石碑裂痕愈合，只留一道细缝。村人再不敢近碑，只在每年正月二十三，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犬吠碑静，照岁长明。”  

（第三章卷六·犬吠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