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冷库。三个字像冰锥扎在沈默的手机屏幕上,被血晕开的“松江”二字边缘模糊,像正在融化的污雪。林砚反手扣住沈默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压住了他胸口车牌照片硌出的剧痛。
“撑住。”林砚的声音沉得像压实的冰,目光扫过巷子里挣扎爬起的打手和那辆扭曲冒烟的轿车,“走!”
他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沈默,冲进旁边那条更窄、更黑的岔路。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咒骂和引擎重新发动的嘶吼。黑暗成了临时的庇护所,七拐八绕,将追兵的声音甩远。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异响,林砚才将沈默靠在一堵冰冷潮湿的砖墙上。
沈默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那块冰冷坚硬的金属片像烙铁一样嵌在皮肉里。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他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被血污弄得模糊一片,他用力在衣角擦了擦,颤抖的手指戳开一个界面极其简陋的物流查询APP。
“运…运必达平台,”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摩擦感,“冷链车…沪AK7421…轨迹。”
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代表车辆位置的红色光点,正诡异地在一个远离主干道、靠近郊野公园的环形路段上反复绕圈,已经持续了超过四十分钟。异常。
“它在…拖延时间…或者…”沈默的呼吸又急促起来,“…等指令。”
林砚的目光紧锁着那个绕圈的光点,像鹰隼锁定了猎物。他摸出自己的手机,没有半分犹豫,按下了12315。
“举报药品冷链运输违规。”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上膛,“车牌沪AK7421,疑似未按规定保持2-8℃恒温,目前位置…”他报出精确的坐标,“请求药监局执法支队现场核查。”
电话那头传来记录的键盘敲击声和冷静的确认。挂断电话,林砚看向靠在墙上、闭着眼忍受痛苦的沈默。
“能走吗?“”
沈默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却异常执拗地点了点头。他扶着墙,努力想站直身体,胸口那块车牌照片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林砚没有废话,手臂再次穿过他的腋下,支撑起他大部分重量。两人像受伤的兽,互相搀扶着,一头扎进更深的夜色,朝着那个绕圈的红点方向,艰难地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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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公园废弃的东门停车场,荒草蔓生,路灯早已损坏,只有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废弃岗亭和几辆破车的轮廓。那辆喷涂着“周氏医药冷链”字样的白色厢式货车,像一头疲惫的困兽,停在一大片阴影里,引擎盖还微微冒着热气。
药监局的执法车,红蓝爆闪灯无声地旋转着,将周围荒芜的景象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两名穿着深蓝色制服、胸前佩戴执法记录仪的执法人员站在车旁,神情严肃。一个穿着油腻工装、满脸惶恐的司机搓着手,站在一边。
林砚和沈默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林砚松开沈默,沈默立刻用手死死抵住胸口那块尖锐的痛源,靠在旁边一棵枯树上,大口喘气,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是你们举报的?”一个年纪稍长的执法人员看向林砚,目光锐利。
林砚掏出律师证,亮明身份。“是。我们怀疑该车辆运输的靶向药BLU-667因温控失效导致药品变质失效,涉嫌违反《药品管理法》第九十九条。”
执法人员点点头,转向司机:“请打开车厢门,出示运输全程温控记录。”
司机眼神闪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记…记录在行车电脑里,我…我这就去拿…”他磨蹭着走向驾驶室。
林砚眼神一凛,声音陡然拔高:“《药品经营质量管理规范》附录明确规定,冷链运输需实时打印或导出温控记录!请立刻出示原始记录!”
司机身体一僵。
年长的执法员一步上前,语气严厉:“请配合!立刻打开车厢,出示温控记录!否则我们将依法采取强制措施!”
司机彻底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去开车厢后门。门锁“咔哒”一声弹开,沉重的厢门被拉开一条缝。一股混杂着药品冷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隐约的酸败气息涌了出来。
就在这时,司机的手像是“不小心”猛地一滑,他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朝下。他慌忙弯腰去捡,手指却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了几下。
“别动!”年轻的执法员厉喝一声,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晚了。
司机捡起手机,屏幕已经恢复成待机画面,一片漆黑。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拿稳…”
执法员脸色铁青。年长的那位经验丰富,他不再理会司机,直接跨步上前,一把拉开了沉重的车厢门。车厢内部的照明灯自动亮起,照亮了整齐码放的保温药品箱。他径直走到驾驶座后方一个固定在车厢内壁的银色小盒子前——那是独立于行车电脑的物理温控记录仪。
他按下一个按钮,记录仪的微型打印机发出“滋滋”的轻响,吐出一卷细长的纸带。他捏住纸带末端,用力一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条缓缓拉出的纸带上。
浅黄色的热敏纸上,一道代表温度的蓝色曲线,如同一条垂死挣扎的毒蛇,在图表的中段陡然剧烈地向上昂起了头!它挣脱了代表安全恒温区(2-8℃)的绿色平行线束缚,凶猛地向上攀升——
**11.2℃**
那个数字,像一个狰狞的烙印,清晰地印在代表时间刻度的节点下方。
车厢内外,一片死寂。只有记录仪打印头冷却的轻微“滋滋”声。司机面如死灰。
**特写**:那冰冷的蓝色数字“11.2”,在执法车旋转的红蓝灯光映照下,如同一个罪恶的烙印,灼烧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视网膜。林砚的嘴角,绷紧如刀锋。靠在枯树上的沈默,抵着胸口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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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灯光永远惨白得不近人情。母亲躺在病床上,像一片被风干的叶子陷在雪白的被褥里,只有监护仪上缓慢起伏的绿色线条证明她还顽强地抓着一线生机。
林砚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份《BLU-667临床试验知情同意书》。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将药监局执法扣车、发现温控失效、药品可能已失效的关键证据,条理清晰地陈述完毕。没有渲染,只是陈述冰冷的事实。
“失效的药,周家想塞进临床试验里。”林砚最后说道,目光平静地看着母亲,“他们想用您,用所有对照组的人,洗白这批毒药。”
他把那份知情同意书,轻轻放在母亲手边的被子上。白色的纸张,像一片沉重的雪。
母亲一直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那眼神浑浊、疲惫,深处却燃烧着一种林砚熟悉的、属于父亲也属于她的火焰——那是被践踏的尊严点燃的愤怒。
枯瘦的手,没有去碰那张纸,而是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扫向床头柜!
“啪嚓!”
柜子上那个装着温水的玻璃杯被扫落在地,瞬间粉碎,水花四溅,玻璃碎片像碎钻一样散开。
“拿走!”母亲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胸膛剧烈起伏,“我死…也不用沾着脏血的药!”
她因为激动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护士闻声跑了进来,慌忙帮她拍背。
林砚没有动。他看着母亲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她枯瘦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他慢慢弯下腰,不是去捡地上的碎片,而是将身体靠近病床,靠近母亲。
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深,接近六十度。这个角度,让他几乎能平视母亲痛苦的眼睛。他伸出手,不是去安抚,而是坚定地、稳稳地握住了母亲那只刚刚打碎了玻璃杯、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带着属于律师的稳定力量,包裹住母亲冰冷枯槁的手指。
“妈,”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咳嗽声和监护仪的嘀嗒声,像一把凿子,凿进这混乱的病房,“您得活着。”
他握紧那只颤抖的手,目光锁住母亲浑浊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您活着,亲眼看着这脏血怎么被洗刷干净。您活着,我爸的案子,才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您活着,”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宣誓,“真相才活着。”
床头柜的角落,那块从保温箱里取出的、印着复杂外文标签的BLU-667药盒,静静地躺在那里。杯子的水渍蔓延到它的下方,浸湿了盒底。被水浸润的纸板边缘,一小块原本被粘住的、不起眼的纸条边缘,微微翘了起来。隐约可见纸条上模糊的字迹:
“…修…刹车油…自备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