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凌晨五点零一分三十七秒。
刺耳的电子蜂鸣声像根冰冷的针,精准扎进宁雅混沌的神经。她猛地从半梦半醒间弹坐起来,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黑暗中,那点红光格外醒目——是许沉立在浴室门外地板上的倒计时器,猩红的数字冷酷地跳动着:00:00:00。
浴室门缝里透出的光勾勒出门口一个挺拔冷硬的轮廓。许沉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丝质睡衣,连头发丝都纹丝不乱,仿佛已在门外站成了一座精准的钟表。他手里甚至端着一杯水,水面平静无波,映着顶灯惨白的光。
“宁小姐,”许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直得像手术刀切开皮肤,“协议第七条:公共区域使用时间表。你超时一分三十七秒。”
宁雅把脸埋进残留着昂贵香水味的毛巾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昨晚为了赶那份该死的并购案报告,她几乎熬到凌晨三点才沾枕头。此刻,宿醉般的头痛和睡眠不足的眩晕搅成一团,而门外那个男人还在用分秒锱铢必较!
“许医生,”她猛地拉开门,裹紧身上滑溜溜的真丝睡袍,声音带着被强行唤醒的沙哑和压抑的火气,“现在是凌晨五点!正常人都在睡觉!你的时间表是给机器人定的吗?” 她没睡醒的眼角甚至挂着一小粒眼屎。
许沉的目光像无影灯,扫过她乱蓬蓬的卷发、眼下明显的乌青,最后落在那粒碍眼的眼屎上。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那副古井无波的医生面孔。“时间管理是效率的基础。契约精神要求双方遵守既定规则。”他微微侧身,示意浴室里他早已摆放好的洗漱用品,牙刷、剃须刀、须后水,沿着大理石台面边缘精确地排成一条直线,间距绝对相等,连牙膏盖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我的使用时段是五点整开始。超时会影响我六点十分查房前的准备流程。”他抬手,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腕上那块低调的机械表盘,秒针正不疾不徐地划过刻度。
宁雅几乎气笑了。她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试图用身高和气势压过这个强迫症晚期患者。“流程?许医生,你的流程里包括把别人的生活也切割成手术标本吗?我昨晚加班到三点!三点!”她伸出三根手指,几乎戳到他高挺的鼻梁前,“就为了你那份该死的‘已婚身份’能帮你坐稳主任的位置!现在,我要洗漱,麻烦你,让开。”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许沉没有动。他垂眸看了一眼腕表,又抬眼看向她,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六分钟。这是你洗漱的基础时间。现在开始计时。”他抬手,竟真的按下了计时器侧面的按钮,滴答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像催命符。
宁雅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推开他挡在门口的身体——肌肉紧实得硌手——冲进浴室,“砰”地一声甩上门,力道大得门框都在震动。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蓬乱、眼带血丝、狼狈不堪的自己,还有门板上那个计时器透进来的、固执闪烁着的红光。
这该死的契约婚姻!才第一天!
当宁雅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一身她最爱的、许沉却曾皱眉评价“甜腻得影响嗅觉判断”的玫瑰沐浴露香气走出浴室时,许沉正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前。
他换上了一身挺括的白衬衫和西裤,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空气里弥漫着低温烹煮的蛋清和全麦面包的微焦香气,混合着消毒水般凛冽的清洁剂味道。
宁雅瞥了一眼他面前那份堪称艺术品的早餐:无油煎蛋清像圆月般完美,旁边是精确切成小方块的全麦面包,几片水煮鸡胸肉,外加一小碟绿得发亮的西兰花。旁边还放着一杯颜色可疑的、散发着生涩草腥味的绿色蔬果汁。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精准的营养计算。
而她?她只想灌下一大杯滚烫的、加了三倍浓缩和双份糖浆的咖啡,再来个热量爆炸的牛角包。
许沉没有看她,专注地用镊子般的手法调整着餐盘里一片西兰花的角度,直到它与面包块的边缘形成完美的九十度角。“宁小姐,”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关于公共区域卫生标准,我们需要明确细则。”他拿起一张打印纸,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条款,字迹如同印刷体。“淋浴后地面积水需在五分钟内清理完毕;水龙头及台面不得残留水渍;个人洗漱用品须收纳于指定区域,不可外露;发丝掉落需即时清理……”
宁雅只觉得那些字像小虫子一样往她嗡嗡作响的脑子里钻。她径直绕过他散发着“生人勿近”冷气的中岛台,目标明确地走向那台昂贵的全自动咖啡机,粗暴地拍下按钮。机器轰鸣起来,浓郁的咖啡香暂时盖过了那股让她反胃的草腥味。
“许医生,”她打断他,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咖啡因未到位的烦躁,“不如我们也明确一下噪音控制细则?比如凌晨五点禁止使用任何发出高分贝噪音的计时装置?”她抓起那个刚刚折磨过她的倒计时器,在他眼前晃了晃。
许沉终于抬眼看向她,眉头微蹙,像是看到实验台上一个不守规矩的样本。“那是必要的提醒装置,确保流程精确。噪音在可控分贝内。”他放下那张“卫生公约”,目光落在她随意搭在椅背上的真丝睡袍——它像一朵颓靡的花,皱巴巴地堆在那里,离他规定的“衣物必须悬挂或叠放于收纳筐”的标准相去甚远。
宁雅没理他,端起那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狠狠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奇异地安抚了她濒临爆炸的神经。她转身走向自己昨晚堆在客厅沙发旁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文件和来不及整理的衣物,像被轰炸过的现场。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是宁雅预约的洗衣服务。
傍晚时分,宁雅拖着被并购案数据榨干了最后一丝精力的身体回到家。玄关处,一股凛冽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特殊清洁剂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甩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光洁得能当镜子照的地板上,冰凉感顺着脚心直窜上来。
客厅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像无菌病房。她把自己摔进沙发,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自己那个堆满文件的角落——空了!所有散落的纸张、摊开的文件夹,全都不翼而飞!
“我的文件呢?”宁雅猛地坐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份明天就要向大老板汇报的核心并购评估报告初稿!
“在那边。”许沉清冷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依旧穿着白天的衬衫西裤,只是袖口放下了,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叠得方方正正的绒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玻璃相框——里面是一张褪了色的、边缘卷曲的感谢信照片,字迹稚嫩:“谢谢许医生救了我爸爸。”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靠近阳台的一个崭新金属柜。柜门紧闭,泛着冷硬的银灰色光泽。
宁雅冲过去,一把拉开柜门。一股更浓郁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臭氧的味道涌了出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她的文件,所有文件,都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里面,每一叠边缘都像用尺子比着裁过一样齐整。她颤抖着手指拿起最上面那份并购报告,白色的纸张边缘,竟然透出一种诡异的、不自然的粉红色!
“你干了什么?!”宁雅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慌而变调,猛地转身瞪着许沉。
许沉放下相框,动作依旧从容。“消毒。你接触过公共交通工具、外部人员,文件表面可能携带未知病原体。我使用了医用级臭氧和紫外线联合消毒程序,对纸张无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份粉红边缘的报告上,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至于颜色…可能是你某件衣物掉色,在消毒柜高温环境下沾染了纸纤维。一件,”他似乎在回忆,“粉色的…丝质物品?”
宁雅的脑子“嗡”的一声。粉色丝质物品?她猛地想起早上送洗的衣服里,有她那条新买的、标签上赫然写着“首次水洗可能轻微掉色”的Valentino真丝睡裙!还有许沉那袋送洗的衣物——其中必然包括他那身象征身份和严谨的白色手术服!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攥着那份被染了色的报告,指关节发白,“那是我的并购报告!明天就要用!你知不知道这份东西有多重要?它关系到几千万的案子!”
许沉的眼神冷了下来,像覆上了一层薄冰。“重要性不能凌驾于基本卫生安全。契约精神要求共同居住环境达到医学洁净标准。你的随意,”他扫了一眼她光着的脚和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包,“带来了风险。”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那个金属消毒柜,像是在看一个尽职尽责的卫士。
“风险?!”宁雅简直要尖叫了,“我看你才是最大的风险!你这个洁癖成狂、毫无人情味的……”她的话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粗暴打断。是外卖。
饥肠辘辘的怒火暂时压倒了文件被毁的绝望。宁雅恶狠狠地划开手机接听,电话那头传来外卖小哥带着浓重口音、气喘吁吁的声音:“喂?1801是吧?你订的两份特辣小龙虾到楼下了!这小区忒大,您这栋楼在哪儿啊?绕两圈了!”
1801?宁雅一愣,随即一股更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她租住这里好几年,闭着眼睛都不会写错地址!肯定是许沉!那个连外卖APP都像精密仪器一样操作的男人,填错了门牌号!
“地址是1802!1802!”宁雅对着手机吼道,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哦哦1802!马上到马上到!”小哥忙不迭地挂了电话。
宁雅丢开手机,赤着脚大步走到玄关,猛地拉开大门,准备用眼神杀死那个即将到来的、承载着她唯一慰藉的小龙虾。楼道里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下,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提着巨大工具箱的身影正站在她家门口,显然也被她突然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
“这么快?”宁雅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目光却疑惑地扫过对方空空如也的双手——没有外卖袋,只有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她这才看清对方工装胸口绣着的物业公司LOGO。
“呃…女士?”物业维修工是个中年大叔,被宁雅那副要吃人的表情看得有点发怵,他小心地看了看门牌,“1802?是你们报修电梯间照明故障吧?我……”
他的话被一个冷冽的声音打断。
“照明故障点在顶楼继电器模块,型号是HX-7B,初步判断是整流桥堆过载击穿。备用模块在你们工程部仓库C区第三排货架底层。”许沉不知何时出现在宁雅身后,他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身形挺拔,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感。他甚至连工具型号和仓库位置都报了出来,目光精准地落在维修工的工具箱上,“你带的备用模块是HX-7C,不兼容。”
维修工大叔彻底懵了,嘴巴微张,看看一脸寒霜的宁雅,又看看神色冷峻、气场强大的许沉,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敬畏。这…这位是业主?怎么比他们工程部主管还门儿清?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工具箱里的备用模块标签,还真是HX-7C!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啊…这…我、我马上回去拿!马上!”维修工大叔结结巴巴,几乎是落荒而逃,连电梯都忘了按,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安全通道楼梯间。
楼道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感应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宁雅还僵在门口,刚才那一幕让她满肚子的火气像被戳了个洞,诡异地泄掉了一半,只剩下一片荒诞的茫然。
许沉的目光扫过她光着的脚,眉头又蹙了起来。“地板温度低于人体舒适阈值,赤足易导致足底筋膜……”他公式化的健康提醒还没说完,电梯“叮”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尴尬。
这次出现的,是满头大汗、拎着两个巨大红色外卖袋的小哥。浓烈诱人的麻辣鲜香瞬间霸道地侵占了冰冷的楼道空气。
“1802!您两份特辣小龙虾!”小哥嗓门洪亮,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人,热情地递上袋子。塑料袋摩擦发出哗啦声,红亮的汤汁在透明盒子里晃荡。
宁雅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是许沉骨节分明、干净得过分的手。他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油腻外卖袋的边缘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仿佛那上面沾满了致命的细菌。但他最终稳稳地抓住了袋子提手的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区域。
两人各提着一个沉甸甸、散发着浓烈麻辣诱惑的袋子,站在1802敞开的门口。楼道的声控灯大概觉得场面太过诡异,悄无声息地熄灭了。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暂时模糊了彼此脸上可能存在的错愕。
只有外卖盒里,红油裹挟着小龙虾在汤汁中微微晃动的黏腻声响,还有那无孔不入、极具侵略性的麻辣鲜香,固执地弥漫在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
宁雅甚至能听到身边男人喉结极其轻微滚动的声音。
这顿迟来的晚餐吃得异常沉默。宁雅埋头苦干,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感剥着红艳油亮的虾壳,指尖染得通红,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份被染成粉红色的报告带来的憋屈。许沉则坐在餐桌的另一端,面前铺着一张无菌垫布,慢条斯理地用手术镊子(!)和一次性手套处理着几只虾,动作精准得像在解剖标本。他面前的餐盘里,虾肉被完美剥离,码放得整整齐齐,旁边的骨碟干净得像消过毒的手术器械盘。空气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与小龙虾浓烈的香辛料味激烈交锋,形成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最终,疲惫和对并购报告的焦虑压倒了食欲。宁雅草草收拾了小山似的虾壳残骸,将它们塞回油腻的外卖袋,胡乱丢在厨房角落的垃圾桶旁——她知道这绝对会再次挑战许沉的底线,但此刻她只想瘫倒。她甚至懒得看许沉紧蹙的眉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主卧,一头栽进枕头里,残留的玫瑰沐浴露香气和满身的麻辣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烦躁的气息。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最后的念头是:明天,一定要让许沉为那份粉红色的报告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