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江府返回杭州的马车上,李不凡始终沉默。
车轮碾过官道,规律的颠簸中,苏涟漪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气息的变化。
去时,他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刃,锋芒内敛,却满是紧绷的杀意。
归来时,那股杀意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坚固的东西,仿佛工匠找到了最合适的淬火之水,整个人变得通透而危险。
“李先生似乎在黄婆那里,找到了比织机更重要的东西。”
苏涟漪的声音很轻,却准确地敲在了点上。
李不凡睁开眼,那双幽深的眸子看向她,没有隐瞒。
“我找到了一个朋友的线索。”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但苏涟漪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罕见的、属于“人”的温度。
这让她对这个男人的认知,瞬间变得立体起来。
他不再只是一个运筹帷幄、视商战为棋局的冰冷算师,也是一个会为失散友人而奔波、会为一线生机而凝重的凡人。
这份人性化的认知,让苏涟漪心中生出一种奇特的亲近感。
“若有需要锦绣阁之处,先生不必客气。”
她没有追问那个朋友是谁,只是给出了一个承诺。
李不凡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这次松江府之行,他见识了植根于民间的、野蛮生长的技术之光,也确认了灵算尚在人世。
两相结合,让他对自己将要走的道路,看得更加清晰。
回到杭州,李不凡几乎是立刻就扎进了自己的秘密工坊。
工坊的核心区域,一个巨大的水轮引着溪水,正不知疲倦地缓缓转动。
水轮带动着一根粗大的主轴,主轴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套李不凡亲手设计、由最老练的木工打造的复杂齿轮组。
大大小小的齿轮精密地啮合在一起,将水流那股庞大却不稳定的力量,层层分解、传递、转化。
他正指挥工匠,将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巨大石盘,小心翼翼地安装在传动机构的末端。
这正是他从黄道婆的织机上得到的最大启示——配重飞轮。
当沉重的石盘被带动着旋转起来,它自身的惯性将彻底“磨平”水流带来的任何一丝动力波动,最终输出一股稳定到近乎完美的、强劲的旋转力。
这股力量,将是那台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用以破解《皇极经世》的庞大差分机的“心脏”。
“赵火儿。”
李不凡头也不回地喊道。
阴影中,一道火红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先生有何吩咐?”
“以格物明尊教的名义,发布两个最高等级的‘格物’任务。”
李不凡用一块沾了油的破布擦着手,语气不容置疑。
“第一,不计代价去打听和寻找一种名为‘铁梨木’的木材。任何提供线索者,重赏。”
“第二,寻找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道士,精通算学,从松江府乌泥泾一带出现,一路向北。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的确切踪迹。”
赵火儿将这两条命令牢牢记在心里。
“是。”
与此同时,杭州城内的风暴,正在以另一种方式酝酿。
王磐在粮食上的惨败,让他亏空了巨额钱款。为了填上这个窟窿,弥补即将上供给伯颜的“孝敬”,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盘剥。
“织造税”、“过桥税”、“人头税”、“柴火税”……
各种闻所未闻的苛捐杂税,如同一张张催命符,贴满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
民怨,如同地底的熔岩,开始剧烈翻腾。
码头上,一间由废弃仓库改造的“明尊讲堂”里,人头攒动,空气闷热而压抑。
张全一站在简陋的木台之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宣讲“格物致知”的大道理,而是发起了另一场运动。
一场声势浩大的“算账运动”。
他身后,几十名从教众中选拔出的、头脑最灵光的“老师”,人手一个算盘,一本简易的“收支记账本”。
“乡亲们,兄弟们!”
张全一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
“官府说我们懒,地主说我们笨,所以我们才穷,才活该受苦!”
“今天,我不要你们信我,我只要你们信一样东西——数!”
他举起手中的账本。
“这个本子,左边记你们一年挣了多少,右边记你们交了多少税,花了多少钱!”
“我们格物明尊教的老师,会帮你们一笔一笔地算清楚!让你们亲眼看看,你们的血汗,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满脸沧桑的老织工被请上了台。
“老师”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一年织布三百匹,得钱二十贯。”
“缴人头税,三贯。”
“缴织造税,五贯。”
“买米买盐,花去十贯。”
“最后,还欠官府高利贷二贯……”
当最后一个数字被清晰地报出来,整个讲堂死一般的寂静。
老织工呆呆地看着那个记着他一年辛劳的账本,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没有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这声嘶吼,点燃了全场。
麻木,被一个清晰的、血淋淋的数字彻底撕碎。
愤怒,取代了恐惧。
第二天,杭州城的墙壁上,一夜之间贴满了无数张粗糙的纸。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控诉,只有一个个用最拙劣的笔迹写下的“血泪账”。
“王仓鼠,还我血汗钱三两七钱!”
“苛捐杂税猛如虎,一年白干!”
这些大字报,像燎原的星火,迅速烧遍了全城。
赵火儿的“护法堂”,在这场运动中得到了空前的壮大。
无数因家破人亡而对官府充满刻骨仇恨的年轻人,主动投身其中,让她的情报网络与行动能力,提升了不止一个层级。
入夜,锦绣阁的雅间内。
李不凡将一叠东西,推到了苏涟漪面前。
那里面,有“血泪账”的誊抄本,还有几幅画。
画是找城里最好的画师匿名画的,笔触细腻,情感却无比悲怆。
一幅画着深夜里,母亲抱着生病的孩子,看着空空如也的米缸流泪。
另一幅,画着码头工人被监工用鞭子抽打,背上血肉模糊。
苏涟漪一张张看过,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泛白。
“李先生是想……”
“王磐是武官,士大夫们看不起他。但他也是朝廷命官,士大夫们轻易不会与他为敌。”
李不凡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士大夫们最重‘名声’,也最喜欢‘风雅’。”
“把这些东西送到那些自诩清流的文人墨客手中。”
“我不要他们去告状,我只要他们,用手里的笔,骂他,羞辱他,把他王磐的名声,在江南彻底搞臭。”
苏涟漪瞬间明白了。
这是诛心之计。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总是能找到敌人最柔软、最疼痛的地方,然后用最优雅的方式,插上最致命的一刀。
“我明白了。”
苏涟漪收起那些画稿与文书,郑重地放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