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谷。雨花河畔。坐在草地上。
崔狗儿怀里紧抱着黄酸八种的骨灰盒。木香沉说:
“都怪我。对于三个红铜怪的到来,我不该那么敏感。”
崔狗儿说:“老野种命该如此,怨不得谁。”
又说:“哥再见外,就是存心拆散四季歌。”
木香沉垂首微叹。崔花雨说:
“让爹入土为安吧。”
“不,”崔狗儿目露凶光,但口吻平淡,“我要寸步不离地带着他,好让他亲眼看着儿子是如何报仇雪恨的。”
又说:“然后再带他回江城,他只愿意呆在江城,因为他是在那里一天天地‘偷偷’看着儿子长大的——我早该发现他就是那一个窝囊废,要是这样,哪有今日之殇?”
“三哥方才不说了吗,爹的死,怨不得谁。”
“狗一样的父子。”崔狗儿苦笑一声。
“我们的狗,我们眼里的每一条狗,都是好样的。”
崔狗儿低下头,脑门敲打着骨灰盒。
“依爹的遗言,当以大局为重。”崔花雨伸过手抚摸着骨灰盒,“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崔狗儿倏地抬头望天。
“三哥?”崔花雨一怔。
“三哥跟你商量一件事儿。”崔狗儿眼睛泛出红光。
“三哥有话就说。你别将自己绷那般紧,我喜欢以前那个游荡不羁的三哥,就算有苦,也知苦中作乐。”
“三哥还是以前的那个三哥,永远都不会改变。但今儿一过,三哥就叫黄酸狗儿了,四妹见怪吗?”
“三哥本来就是,我怎会见怪呢?正如你说的,咱们是永远的兄妹,丝毫不会改变。”
崔狗儿却突然笑了,笑着说:“我还没有资格做黄酸狗儿。”
崔花雨又一怔:“三哥想说什么?”
崔狗儿不语,因而他的笑越变越冷。
远方传来了牧歌,百转千回。间或传出的几声狗叫,却恰到好处地与之形成和声,也似音乐家打出的拍子。崔花雨说:
“本姓而已,这要什么资格?”
又故作开心:“姓黄,字酸,名狗儿,花见花开,人见人爱。”
又说:“爹曾经亲口跟我讲过,他说姓啊名啊字啊一骨碌堆在一起,才显得清新脱俗,让人过目不忘。”
“老野种嘴里就没一句人话。”
“你呢?龟笑鳖没毛,鳖笑龟没尾。”
雨花河水清澈见底,一群小鱼儿逆流而上,眼看就要消失不见,后面又来了一群。水里的夕阳动荡不安,压弯了水草。而河外,挣脱了乌云束缚的余晖将草原向四面八方的远方展开。
“翻篇。”崔狗儿说,“忘掉一切,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先学本事。没有本事,都是空谈。”说着伸出手。
“苦练本事。”崔花雨也伸出手。
“休戚与共。”木香沉也伸出手。
兄妹三人的手紧紧相握。木香沉又说:
“承黄酸先生遗志,反安禄山。但与大唐无关。”
崔花雨说:“哥与大唐的仇,也是拜安禄山所赐。”
“话虽如此,但我很难绕过这个弯。”
崔狗儿说:“我支持大哥的看法,但不因为什么,而是因为咱本凡夫俗子,犯不着玩什么高尚。”
“‘新’生活彻底开始了。”木香沉似有所思,“离开梅花听宇后的一段日子,总觉得迷茫。”
崔花雨说:“虽然有了目标,有了前进的动力,但我还是希望两位哥哥尽量保持轻松。”
崔狗儿说:“也希望四妹别假轻松,毕竟师仇未报。”
“刚说好的翻篇呢?这次怪我。”
三人笑。有些勉强。崔花雨说:
“眼下有一要事。”
崔狗儿说:“给乌桓报信是吗?”
“正是。八月十五办年货,赶早不赶晚。”
“‘五年平乌桓’,实际上咱也只能算是‘耳闻’。咱得怎么做才能让乌桓相信这不是个恶作剧呢?况且,冬至舞会上龟们放的那一把火,很有可能让安禄山调整策略。”
“修书一封,加上这镯子,一并送给乌恩,其必然信服。至于安禄山调整策略与否对于咱们来说并不重要,乌桓方面当知如何应对,因为政事多变,本身也是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绝无可能仅以一封密信为准。”崔花雨摘下纵横乌桓玉,“东胡欲与乌桓反目,而咱身处东胡,留着这个不但没用,反而有可能惹火上身。”
“一门绝学,一把好刀,一顶龟壳,这等肥水宁愿流给外人田?哈哈,老混蛋没看错人。”
“甜言蜜语,我也会当成压力的。别恭维你妹妹,心里疼就够了。”崔花雨笑了笑,又说:“其实我总感觉乌恩送这纵横乌桓玉另有深意。感觉而已,具体的却又说不上。”
崔狗儿说:“退回去,静观其变。”
又说:“退回去还有一个大好处,就是表明咱们不站立场——四季歌反安,但绝不做他人的棋子。”
木香沉说:“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崔花雨说:“哥是否想说,有一种愤世嫉俗叫做我行我素?”
“比这个还愤怒一些。”
三人笑。有些勉强。崔花雨说:
“严格来说这不叫退,而是又送给了乌桓一份恩情。假设大哥对他们的那份恩情事实存在的话。”
木香沉问:“由谁来送信?一般邮差可不行。”
崔花雨说:“非一种老哥莫属。只有他才能将信送出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不信的话请参照东胡斗舞场的那一场大火。”
“让一种老哥去演戏,保管能弄哭那小子。”崔狗儿说,“四妹的脑子,石头堆里的金子。佩服。”
“三哥佩服我的脑子?论脑子,剐下来过秤,谁有你的斤两?”
“老野种说过,人一旦有了仇恨就会变傻。我变傻了。”
“三哥不是说爹嘴里没一句人话吗?”
“你记性真好。”
“三哥不是说要忘掉一切,从头再来吗?”
“说是说了,还没忘的嘛。”
“你记性也不错。”
三人笑。不再勉强。木香沉问:
“你们说乌恩可否知道我是雨花谷的一员?”
崔狗儿说:“就凭他乌桓小王子的身份,很难不知道。”
又问:“大哥怕他打扰?”
“不。我突然因他而想起了长生天门。”
“大哥时刻准备着人家上门索要长生天刀?”
“来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谜语反而才能揭底。不来,就无法知晓风夫人、赫以北等人的生死。”
崔花雨说:“还是三哥那句话,静观其变。但结合那天大哥与乌恩邂逅而发生的奇怪事情,我预感结果不会太差。”
“但愿如此。”木香沉看着她空荡荡的手腕,又说:“哥改日一定送你一件能够携带终生的礼物。”
“只要哥睡眠好饭量好武功好,一辈子开开心心,便是四妹可以终生携带的礼物了。”
“我会为之而努力的。”
“好一个一语双关。请哥别刻意。”
“不刻意,一切随心。”
马场方向传来打烊的欢呼。崔狗儿对崔花雨说:
“来首歌。”
又说:“抒情的。”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漆黑,干干净净的黑,一视同仁的黑,仿佛有位勤快善良的母亲收拾走了一切,只留下一片自由梦想的氛围。崔花雨一手挽着崔狗儿、一手挽着木香沉,低声唱着:
那天雨打桃花粉色落一地
小女子只好压低雨伞假装错过你
垂首痴望旁人的脚步成双对
小女子泪研墨水画下一块天
从此无人再笑我的春季丢了霞
若将历史倒着读
你我能否再重逢
小女子不敢爱情不敢恨
空空走过十年又八载
人间何曾留过这样一个门外汉
挥刀不过心胆寒
其实只想好好喘口气
歌声中,崔狗儿抱着骨灰盒睡着了,但没有产生标志性的猪鼾,所以有可能是在掩饰伤心。木香沉沉醉于歌声,但依然紧紧握刀。
这是一把陈旧的刀,马头早已被岁月磨平,只剩大致的轮廓,或者说是曾经的一代代主人驰骋沙场的结果。
这是一把用无数鲜活生命浸淫而出的嗜血宝刀,未来还将喋血。木香沉突然手腕一抖,弯刀出鞘,在空中稍作停留之后立在了不远处的河滩上。刀锋微吟,光影闪烁,映出了留春霞橙色的倩影。
留春霞很早就来了。
后来。她跟崔花雨说,她以为来到这片美丽的草原,会是这一辈子最美好的记忆,但她最终发现没有一个青春是完美无瑕的,甚至是残酷的,因为青春承前启后,承年少无知,启未来之重。
她舞起了剑,也许是闻歌起舞,也许是纯粹练剑,也许是在致敬黄酸八种。木香沉呆呆地望着弯刀里的她。
歌声婉转。
剑弦悠扬。
月亮从雨花河里出现。
这个纷乱的江湖给这些少年留下了太多的是非曲直与恩怨情仇。少年们需要成长,而成长需要时间。相对成长而言,时间是有情的,没有任何的剥夺,只有诲人不倦的耐心。
时光荏苒。五年过去。
长大了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