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六年,冬。江南水乡,乌泽镇。
年关将近,江南却难得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细密,无声地覆盖了乌泽镇鳞次栉比的黑瓦白墙,也掩去了镇东头那座临河而建、早已荒废多年的“听雨轩”的破败。
这座三进的老宅院,据说曾是前朝一位告老翰林的别业,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往昔气派,只是岁月侵蚀,朱漆剥落,门窗歪斜,处处透着人去楼空的寂寥与阴森。寻常镇民路过,都绕着走,嫌它“阴气重”、“不干净”。
然而今日,紧闭多年的黑漆大门竟被推开了一道缝。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停在门口,车上载着些简单的箱笼被褥。
一个身形单薄、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裹着半旧的碎花棉袄,脸蛋冻得通红,正吃力地将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从车上卸下。
她便是这听雨轩的新主人,陈秀姑。父母早亡,守着几亩薄田度日,去年一场大水,田也冲没了,生计无着,族中长辈见她孤苦,便将这无人敢住的废宅指给了她栖身。
“吱嘎——”
沉重的黑漆大门被彻底推开,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冬日寒气的冷风扑面而来。秀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搓了搓冻僵的手,提起脚边一个装着锅碗的包袱,小心翼翼地迈过高高的门槛。
庭院深深,积雪覆盖着荒草枯藤。抄手游廊的栏杆缺了好几处,雕花的窗棂破洞透风。正厅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秀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推开厅门。
“咳咳咳…” 飞扬的尘土呛得她直咳嗽。厅堂很大,空荡荡的,只有几张东倒西歪的太师椅和一张积满厚厚灰尘的八仙桌。墙角结着蛛网,几只肥硕的老鼠被她惊动,吱吱叫着飞快地窜入角落的破洞里。
“以后…这就是家了?” 秀姑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微弱,带着几分茫然和孤寂。她放下包袱,开始动手清理。扫帚是现成的,就靠在门后,只是破得只剩几根稀疏的竹枝。
接下来的日子,秀姑就在这偌大、空旷又处处透着古怪的老宅里安顿下来。白日里还好,清扫、归置、修补漏风的窗纸,忙忙碌碌倒也不觉得什么。
可一到夜晚,尤其是朔风呼啸、吹得破窗棂呜呜作响时,种种怪事便接踵而至。
起初是些微小的动静。秀姑明明记得睡前将唯一的粗瓷碗放在灶台角落,第二天清早却发现它端端正正地摆在八仙桌中央。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隔壁空置的厢房里,传来“笃、笃、笃”的轻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慢悠悠地敲着木板。她壮着胆子提灯去看,却只见空屋寂寂,落满灰尘,哪有人影?
秀姑只当是自己累糊涂了,或是风吹动了什么物件。
直到那个没有月亮的深夜。
窗外寒风如刀,刮得窗纸猎猎作响。秀姑蜷缩在刚收拾出来的西厢房土炕上,裹紧了单薄的被子,依旧冻得手脚冰凉。屋角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将屋内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张牙舞爪。
“啪嗒!”
一声清晰的脆响,像是小石子落地的声音,就在门外廊下。
秀姑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
“啪嗒!啪嗒!”
声音又响了两下,这次似乎近了些,到了房门边。
她再也躺不住,悄悄坐起身,披上棉袄,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只有风声。
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探头向外张望。廊下黑黢黢的,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只见廊柱的阴影在地上晃动,并无异常。她松了口气,正待关门。
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廊柱的阴影旁,似乎有什么**小小的东西**,正贴着地面飞快地溜过!速度极快,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瞬间消失在对面墙角的黑暗里!
“啊!” 秀姑低呼一声,手一抖,门“哐当”一声被她用力关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那绝不是老鼠!老鼠跑起来有“窸窣”声,而且那东西溜过去的姿态…像是…像是用跳的?
这一夜,秀姑再不敢合眼,抱着膝盖在炕上坐到天亮。第二天,她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在打扫正厅时,又发现了一件更离奇的事——那张沉重笨拙的八仙桌,竟然自己挪了位置!
虽然只偏了寸许,但地上清晰的拖痕和她昨日特意在桌角下垫着防潮的瓦片位置,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桌子夜里自己动了!
“这宅子…真有古怪!” 秀姑心里发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想起镇里老人关于这宅子的风言风语,又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悲从中来,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呜呜…爹…娘…秀姑好怕…这屋子…它欺负人…” 她低声啜泣着,连日来的疲惫、孤独和恐惧终于压垮了她。
就在她抽抽噎噎之际,一个极其轻微、带着点怯生生的、如同竹叶摩擦般的**沙哑声音**,突然从她头顶上方传来:
“喂…新来的丫头…你…你哭啥哩?吵得俺们都睡不好觉…”
秀姑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她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只见门廊那根破旧的**扫帚**,不知何时竟斜斜地倚在了门框上!而声音,似乎就是从扫帚把的方向传来的!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哭花了眼,出现了幻听。
“就是她!就是她!” 另一个尖细、带着点跳跃感的声音从灶房方向响起,“天天扫来扫去,把俺藏身的灰堆都扫没了!害得俺差点被耗子叼走!” 秀姑循声望去,只见灶台边一个缺了口的旧**陶土茶壶**,壶盖竟然自己轻轻掀开了一条缝,那声音就是从壶嘴里冒出来的!
“还有俺!” 一个瓮声瓮气、带着点委屈的声音从房梁角落传来,“昨晚俺就想看看她新糊的窗花是啥样,刚蹦跶过去,她就把灯吹了!害得俺一头撞在柱子上,现在还晕乎哩!” 秀姑抬头,惊骇地看见一只蒙着厚厚灰尘、纸面已经发黄破烂的**旧灯笼**,正晃晃悠悠地从梁上垂下一小截,灯笼骨架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新鲜的墙灰!
“你们…你们是…” 秀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指着扫帚、茶壶和灯笼,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那倚在门框上的破扫帚似乎“挺直”了一下腰杆(虽然只是几根竹枝轻微地动了动),那个沙哑的声音带着点老气横秋的调子说道:“俺们?俺们就是这‘听雨轩’的老住户!俺是扫帚头儿!” 几根竹枝得意地晃了晃。
“我是小茶壶!” 缺口的茶壶盖又掀开一点。
“俺…俺是老灯笼…” 梁上的灯笼也轻轻晃了晃。
“还有我!”“还有我!” 角落里、破家具后面,又冒出几个细小的声音,隐隐绰绰能看到几个更模糊的小影子在晃动,似乎是些缺腿的板凳、裂了缝的瓦罐之类的东西化出的精怪。
“你们…你们是妖怪!” 秀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啥妖怪!难听!” 小茶壶的壶嘴不满地“噗”了一声,喷出一点水汽(大概是壶里残留的冷凝水),“俺们是‘宅灵’!靠着这老宅子的人气儿、念想儿,慢慢有了灵性!俺们在这宅子里待的年头,可比你爷爷的爷爷还长哩!”
“那…那你们为啥吓唬我?” 秀姑稍微定了定神,想到这些天受的惊吓,又委屈起来,“挪我的碗,敲我的墙,还…还半夜溜来溜去!”
“哼!” 扫帚头儿哼了一声,“谁吓唬你了?俺们那是…那是看看新来的主人是啥样!以前那个老翰林在的时候,俺们可老实了!
后来宅子空了,好不容易来了个活人,还是个胆小的丫头片子,俺们闷了这么多年,还不兴活动活动筋骨,逗逗乐子?”
“就是就是!” 小茶壶接口道,“挪你的碗,那是看你天天吃咸菜就窝头,想提醒你该换换地方吃饭,厅堂多敞亮!敲墙?那是老灯笼想跟你打个招呼,结果你睡得跟小猪似的,理都不理!”
“俺…俺不是故意的…” 老灯笼的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嗡嗡声。
秀姑听着这七嘴八舌、带着几分天真甚至有点笨拙的解释,再看看眼前这些“奇形怪状”的小精怪——一把会说话的破扫帚,一个缺了口的唠叨茶壶,一只蒙尘的老灯笼…心里的恐惧竟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反而生出一丝荒诞又好笑的感觉。
原来这些天把自己吓得半死的,是这么一群…老顽童?
她试探着问:“那…那你们以后,能不吓我了吗?我…我胆子小。”
“不吓你也行!” 扫帚头儿竹枝晃了晃,一副谈判的架势,“那你得答应俺们几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
“第一,” 扫帚头儿竖起一根最长的竹枝(姑且算作手指),“不准嫌俺们破旧!俺们可都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有灵性的!”
“第二,” 小茶壶的壶嘴点了点,“有好吃的得分俺们一点!闻闻味儿也行!俺可想死当年老翰林喝的龙井香了!”
“第三,” 老灯笼慢悠悠地说,“晚上…给俺点个亮儿吧?不用太亮,豆大点儿就行,俺…俺怕黑,也喜欢看光…” 它的声音带着点期盼。
看着这些“要求”,秀姑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那点暖意却更浓了。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过年时族婶给的、她一直没舍得吃的**糖渍梅子**。她拿起一颗,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茶壶旁边的灶台上。
“我…我现在没啥好东西。这个梅子,挺甜的,给你们尝尝?” 秀姑的声音带着点讨好。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
“糖…糖渍梅子?” 小茶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咕噜…”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壶里激动地翻滚了一下。那颗梅子竟然自己骨碌碌滚到了壶嘴边缘,然后“嗖”地一下,被吸了进去!紧接着,壶身里传来一阵满足的、细微的“吧唧”声。
“嗯…甜!真甜!比露水甜多了!” 小茶壶满足地叹息。
扫帚头儿似乎有些吃味,竹枝朝着秀姑的方向点了点:“哼!小丫头片子,还算有点良心!那…那俺们也勉强认了你这个新主人吧!”
老灯笼也高兴地晃了晃,蒙尘的纸面似乎都亮堂了一点:“有梅子吃,还有亮儿…好,好…”
秀姑看着这一幕,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拿出针线,一边缝补着破旧的被褥,一边轻声细语地跟这些“老住户”聊起了天,讲讲镇上的趣事,说说自己种菜的计划。
小茶壶偶尔插嘴点评几句,扫帚头儿则老气横秋地传授些“持家经验”,老灯笼静静听着,偶尔发出嗡嗡的回应。空旷破败的老宅里,第一次有了温暖的人声和奇异的交谈声,竟显得不那么阴森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秀姑渐渐习惯了与这群宅妖相处的日子。她真的每晚都在厅堂角落为老灯笼点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温暖着老灯笼,也映照着它身上前朝翰林留下的模糊字迹。她偶尔也会省下一点好吃的,分给眼巴巴的小茶壶“闻闻味儿”。
扫帚头儿虽然嘴硬,但秀姑扫地时,它似乎变得格外“听话”,扫得又快又干净。
这天夜里,风雪交加,寒气刺骨。秀姑早早睡下。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激烈的犬吠和粗暴的砸门声将她惊醒!
“开门!快开门!他娘的,冻死老子了!” 一个粗野的男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用脚踹门的“砰砰”声!还有几个男人的附和叫骂声!
秀姑吓得脸色煞白,心脏狂跳!听声音,像是镇上有名的几个泼皮无赖!这深更半夜,风雪漫天,他们砸自己的门想干什么?
“小娘子!知道你在里面!识相的快开门!让哥几个进去暖和暖和!” 另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话语中充满了下流的意味。
秀姑吓得浑身发抖,缩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只盼着他们以为屋里没人,自行离去。
“不开门?哥几个自己进来啦!” 门外传来撬动门闩的声音!那老旧的木门闩根本经不起几下折腾!
就在秀姑绝望之际,厅堂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混乱的“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很多小东西在飞快地移动、碰撞!
“扫帚头儿!快!顶住门!” 小茶壶尖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还用你说!看俺的!” 扫帚头儿沙哑的声音吼着。
只见门后那根破扫帚猛地“跳”了起来,几根最长的竹枝死死顶住了正被撬得摇摇欲坠的门板!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但一时竟真的被顶住了!
“老灯笼!快!看你的了!” 小茶壶又喊。
“好…好嘞!” 老灯笼的声音带着点颤抖,但更多的是决绝。
厅堂角落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猛地蹿高数寸!昏黄的光芒瞬间变得明亮了许多!紧接着,老灯笼那蒙尘的纸面,竟在这光芒映照下,投射出一个巨大、扭曲、不断晃动的狰狞鬼影!那鬼影青面獠牙,眼窝深陷,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发出一种低沉、含混、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呜咽声**!
“呜…还我命来…擅闯者…死…”
这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怨毒,在寂静的风雪夜里,透过门缝清晰地传了出去!
门外撬门的动作瞬间停了!
“谁…谁在里面?!” 一个泼皮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恐。
“鬼…鬼影!墙上有鬼影!还有鬼叫!”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妈的!这破宅子真他妈邪性!快跑!快跑啊!” 领头的泼皮显然也吓破了胆。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叫骂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风雪之中。
门内,秀姑捂着嘴,大气不敢出。厅堂里,油灯的火苗恢复了豆大。墙上的巨大鬼影消失了。扫帚头儿“啪嗒”一声倒在地上,几根竹枝似乎有些发软。小茶壶壶嘴“噗”地喷出一小股白气,像是累得直喘。老灯笼的光芒也黯淡下来,纸面上似乎多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没事了…丫头…坏蛋…吓跑了…” 老灯笼的声音带着疲惫,却透着一丝安心。
秀姑再也忍不住,冲进厅堂,看着这些“破旧”的伙伴,泪水夺眶而出。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倒地的扫帚头儿,又小心地捧起小茶壶,最后抬头看着梁上那盏静静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老灯笼。
“谢谢…谢谢你们…” 她哽咽着,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小茶壶在手里轻轻震了一下:“哼…谢啥…俺们是这宅子的守护灵…总不能看着新主人被欺负…” 声音虽然别扭,却带着暖意。
扫帚头儿也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就是!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老灯笼的光芒温柔地洒在秀姑身上,它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纸面轻轻晃动,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无尽沧桑的低语,如同梦呓般飘了出来:
“…当年…梅郎在的时候…也最爱吃这糖渍梅子…后来…他上京赶考…就再没回来…这宅子…就空了…”
秀姑心头一震。“梅郎”?是那位老翰林的名字吗?这老灯笼…在想念它的旧主人?
她看着老灯笼,看着扫帚头儿,看着小茶壶,看着黑暗中那些隐隐绰绰的小影子,第一次觉得这座曾经让她恐惧的“鬼宅”,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情与守护的力量。风雪依旧拍打着窗棂,厅堂里,豆大的灯火温暖地跳动着,照亮了少女含泪的笑脸,也照亮了那些沉默守护着家园的古老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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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宅妖(器物精/宅灵)
出处: 器物成精、宅有灵性之说古已有之。《酉阳杂俎》载“器用百年,得人气化为精魅”;《集异记》述老宅自有“宅神”。本章聚焦依附老宅的器物精魄,赋予其童稚心性与守护本能,贴合“家宅平安”的民间祈愿。
本相:依附于古宅老器物(如扫帚、茶壶、灯笼、旧家具等),经漫长岁月浸润宅中人气息(人气、念想、情感)而渐生灵智。形态各异,多为器物本体附加模糊五官或肢体动作。性喜恶作剧,本质单纯,视所栖身的宅院为唯一家园与责任所在。能力微弱,多体现为轻微挪物、制造声响、幻化光影(需借助光源)等,但其对家园的守护执念可短暂激发超常潜力(如顶门、幻化巨大恐吓影像)。
理念:人居之地自有灵氛,善念所归,顽石亦可成护宅之灵。宅妖非凶非厉,其存在依托于“人气”与“归属”。新主人陈秀姑的恐惧源于未知,其善念(分享食物、点亮灯火、平等相待)则如甘霖,激活了宅妖沉寂的守护本能。老灯笼念叨的“梅郎”,是其灵性根源,亦是宅院记忆的碎片。人与宅灵,因善意与守护而共生,破败老宅亦可为温暖家园。一念之仁,可化“作祟”为“守护”。
(第二十章 宅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