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却吹不散杭州城上空凝结的怨气。
舆论的刀,有时候比真刀更伤人。
王磐的名声,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方式,迅速腐烂。
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到一个被孩童编成歌谣传唱的“王仓鼠”,只用了短短十几天。
他想抓人,却发现全城都在传。
他想杀人,却发现那些口诛笔伐的,偏偏是他最不敢轻易动的清流文人。
这种无力感,让他比在战场上被人一刀砍中还要愤怒。
深夜,李不凡的工坊内,烛火摇曳。
水轮驱动的飞轮发出稳定而低沉的嗡鸣,像一头沉睡巨兽的心跳。
阴影中,赵火儿的身影浮现,她带来了一股巷陌间的风尘与血腥气。
“先生,‘护法堂’新收的兄弟里,有个曾在王磐府上做过杂役。”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兴奋。
“他说王磐的书房里有一间密室,从不许任何人靠近,连打扫都不行,只有王磐自己能进去。”
李不凡擦拭零件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幽深的目光落在赵火儿身上。
密室。
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酷吏,他的密室里会藏着什么?
金银财宝?这不重要。
贪腐的账本?有点用,但不足以致命。
李不凡有一种更强烈的直觉,那里面的东西,一定与伯颜有关,与那个更大的图谋有关。
“能进去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先生想让它开,它就一定能开。”
赵火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眼神里燃着嗜血的光。
她喜欢这种任务,直接,纯粹,充满了挑战的快感。
三天后的子时。
杭州路总管府,黑沉沉地匍匐在月光下,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一道火红的影子,如鬼魅般贴着墙根的阴影滑过,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兵丁。
赵火儿的身法,是在运河码头无数次血腥的械斗中练就的,没有丝毫花哨,每一分力都用在最致命的地方。
她对这座总管府的布局,早已通过收买的下人摸得一清二楚。
王磐的书房,在后院最深处。
赵火儿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翻上房檐,揭开一片瓦,向内窥探。
书房内空无一人。
她身形一缩,从瓦片的缝隙中滑落,落地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熏香与陈旧书卷混合的味道。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房间,最后定格在一排紫檀木的巨大书架上。
根据线报,机关就在这里。
赵火儿伸出手指,没有去碰那些书籍,而是轻轻敲击着书架的立柱,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分辨着声音的虚实。
咚。
咚。
叩。
一声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略显空洞的声音传来。
就是这里。
她没有去寻找复杂的开关,而是从腰间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沿着立柱的缝隙,精准地切断了里面隐藏的木制卡榫。
一阵轻微的机括转动声。
整排书架,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一股尘封的、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火儿没有犹豫,闪身而入。
密室不大,四壁空空,只有正中央摆着一个石台。
石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只半尺见方的铁盒,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似乎很久没有人动过。
没有金银,没有账本,甚至没有想象中的机密文书。
赵火儿的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很重要。
她抱起铁盒,迅速退出了密室,将书架复位,抹去所有痕迹,如一缕青烟般消失在夜色中。
工坊内,烛火被剪得更亮了些。
李不凡看着眼前这只锈迹斑斑的铁盒,眉头微蹙。
赵火儿抽出短刃,沿着铁盒的缝隙一撬。
“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盖掀开,里面没有预想中的任何东西。
只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竹简,静静地躺在发黄的丝绸上。
竹简的颜色深沉,上面的字迹并非时下流行的楷体,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繁复的文字,笔画像是某种精密的零件。
李不凡拿起一片竹简,指尖传来一种温润又坚硬的触感。
他的目光凝固在竹简开头的两个字上。
非攻。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的记忆。
这是墨家的文字。
他压抑住内心的震动,一片一片地读下去。
这些竹简上记录的,并非什么高深的武功秘籍,也不是什么治国方略。
它记录的是一种思想,一种关于“机关术”的哲学。
“以最微之发力,控千钧之神机。”
“力非根本,意在力先,形随意动,榫卯为言。”
“以最小的力,实现最精巧的控制。”
李不凡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脑海中那台庞大差分机的无数齿轮、连杆、凸轮,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他之前一直陷入一个误区。
他想用《鲁班书》里的具体结构,去强行复刻一个现代计算机的逻辑门。
这就像用砖石去搭建一个电路板,不是不行,而是笨拙、低效,且充满了无法克服的物理障碍。
困扰他许久的差分机最核心的“逻辑控制”单元,那无数个代表着“与、或、非”的机械开关,终于有了设计的灵魂。
他不再是知识的搬运工。
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创造的喜悦。
他要用墨家的道,鲁班的术,融合自己跨越千年的科学思想,去创造一个真正属于这个世界的、全新的技术体系。
他之前想得太复杂,也太简单了。
复杂,在于他试图用这个时代粗糙的材料,去硬性复刻另一个时空里,由无数科学家迭代出的精密仪器。
简单,则在于他傲慢地以为,这个时代的智慧,不过是些能工巧匠的经验之谈。
他错了。
“以最微之发力,控千钧之神机。”
这不就是机械版的“逻辑门”吗?用一根发丝般的力量,去控制一个齿轮的啮合与分离,从而决定一股庞大动力的流向。这不就是最原始的“开关”?
“力非根本,意在力先,形随意动,榫卯为言。”
李不凡的呼吸骤然一滞。
榫卯为言……用榫卯结构作为表达逻辑的语言!
他脑海中那台庞大、笨拙、充满了无数冗余零件的差分机模型,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化为齑粉。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全新的、优雅到近乎完美的机械结构。
那将不再是纯粹力量的野蛮传递,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精巧控制。
一个低沉的,压抑不住的笑声,从李不凡的喉咙里滚出,在这嗡鸣的工坊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程序员在深夜解决了困扰数周的BUG后,才会发出的、混杂着疲惫、狂喜与解脱的笑声。
玉石的坚硬与润滑,竹片的柔韧与轻巧,这才是承载“墨家之道”的最佳载体。
他的差分机,将不再是一个只会加减乘除的“计算器”。
它将拥有可以替换的“指令”,拥有“判断”与“选择”的能力。
它将成为一台真正意义上的,用齿轮、榫卯和墨家思想写成的,原始“计算机”。
一台,足以逆解《皇极经世》,甚至,窥探所谓“天道”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