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内的嗡鸣声,从一种变成了两种。
水轮驱动的飞轮依旧在转,稳定而沉重,那是属于河流的脉搏,坚实,却也被土地牢牢束缚。
另一种声音,来自李不凡手中的炭笔。
它在粗糙的麻纸上快速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时而停顿,时而又疯狂地涂抹出一片阴影。
那台由墨家思想重构的差分机,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完美无瑕,优雅得如同天地间的至理。
可它的心脏,却被拴在了一条河边。
这是一种无法容忍的束缚。
他的复仇,他的布局,不能永远困守在杭州城外这一方小小的水湾。
他需要力量,可以移动的力量。
李不凡的目光,从水轮上移开,投向了窗外。
风,正吹过远处的竹林,带起一片绿色的波涛。
他放下炭笔,走到一堆杂乱的卷轴前。
这些是他命人搜集来的《鲁班书》残页,真假混杂,曾经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堆故弄玄虚的古代图纸。
但现在,在与黄道婆深入交流过,在亲手触摸过这个时代的榫卯与齿轮后,他的眼睛已经能够穿透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看到其中闪光的智慧。
他的手指在一卷竹简上停下。
上面用粗陋的线条,画着一架风车。
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那种,笨拙地伸展着四片布帆,像个无助的巨人,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特定方向的风。
低效,且愚蠢。
但在李不凡眼中,这幅图却瞬间与他脑海中另一个时空的知识撞在了一起。
空气动力学。
他几乎是抢过一张新纸,炭笔在他指间飞舞。
一个全新的结构跃然纸上。
它不再是平面的十字,而是一个立体的圆柱。
数片修长的、带着微妙弧度的叶片,垂直地安装在转轴上。
可变桨距。
这是他赋予这个怪物的灵魂。
无论风从何方来,它都能像一个贪婪的掠食者,将每一丝气流的能量都吞噬殆尽。
工坊里的工匠们,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设计。
在“李算”先生的指令下,他们用最好的竹材和桐油布,将这个图纸上的怪物一点点变为现实。
它太高了,足有三丈,像一座矗立在平地上的小塔。
当最后一片叶片安装完毕,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带着一种沉默的压迫感。
试运行的那天,北风正劲。
“开!”
随着李不凡一声令下,固定的卡榫被抽开。
风涌入了叶片的间隙。
那座沉默的巨塔,开始发出第一声呻吟,然后缓缓转动起来。
一圈。
两圈。
工匠们发出了敬畏的欢呼。
李不凡没有笑,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转速越来越快的叶片。
风势在加大。
风车的转动,从从容不迫,变成了急促的狂奔。
低沉的嗡鸣声,逐渐尖锐,化作一种撕心裂肺的咆哮。
脚下的地面,开始传来轻微的震动。
“不好!”
李不凡瞳孔骤缩。
太快了。
他高估了这个时代材料的结构强度。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木材被撕裂的巨响炸开。
最顶端的一片巨型叶片,在离心力的拉扯下轰然解体。
断裂的竹骨和破布,化作致命的投射物,带着尖啸向四周飞散。
一片巨大的残骸,旋转着,如同一柄失控的战斧,朝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劈了过去。
工匠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四散奔逃。
李不凡的大脑一片冰冷。
他需要一个系统。
一个能实时反馈,并能自行调节的闭环控制系统。
这次惨烈的失败,像一记重锤,砸醒了他潜意识里的傲慢。
他可以降维打击,但不能无视这个世界最基本的物理规则。
深夜,工坊内一片狼藉。
李不凡独自一人,坐在废墟前,面前摊开着另一卷《鲁班书》残页。
他不是在找风车,而是在找一种“控制”的智慧。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一辆车的图样上。
指南车。
吸引他的,并非那永远指向南方的人偶,而是驱动这人偶背后那套匪夷所思的齿轮联动系统。
无论车轮如何转向,那套系统都能通过一系列精密的差速齿轮,抵消掉转弯带来的角度变化,从而维持输出的稳定。
这是一种纯机械的,自我校正的逻辑。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离心力。
他可以利用速度本身,来控制速度。
炭笔再次在纸上飞舞,这一次的图样,小巧而精密。
一根随主轴旋转的竖杆。
两颗用连杆连接在竖杆上的铁球。
当转速超过预设的临界值,铁球会因离心力向外甩开。
这个动作,会通过一套杠杆,联动到风车叶片的根部,强制改变叶片的角度。
迎风面减小,风能的捕捉效率降低,转速自然就会慢下来。
当速度降回安全范围,铁球回落,叶片角度复原。
一个完美的,不需要任何人为干预的,自动化负反馈调节系统。
半个月后。
一架崭新的风车,再次矗立在工坊外的空地上。
它的核心,多了一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由铁球和杠杆组成的装置。
风,再次吹起。
风车开始旋转,咆哮声再次响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那咆哮声即将攀升到失控的顶点时,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那两颗悬挂的铁球猛地向外张开。
一阵清脆的机括联动声响起。
风车叶片的角度,肉眼可见地发生了一丝偏转。
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被驯服,化为一种强劲而平稳的轰鸣。
成功了。
差分机的心脏,从此获得了自由。
它的算力,将不再被河流束缚,可以被部署到任何一个狂风吹拂的角落。
工坊的最深处,由风车驱动的崭新动力轴,稳定地转动着。
它连接着一个由无数齿轮、凸轮与榫卯结构组成的黄铜构架。
随着李不凡拨动第一个输入杆,整台机器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咔哒”声。
齿轮啮合,连杆推动,算筹翻转。
片刻之后,输出端的一排算珠,给出了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
加减乘除。
与或非门。
元代的第一台差分机原型,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完成了它的第一次呼吸。
李不凡看着眼前这台冰冷的机械造物,眼中没有狂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逆解《皇极经世》的钥匙,他已经铸造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