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骨秤
「活人入鬼市须知」
壹·每月朔望夜子时开市,鸡鸣即散
贰·奈何桥收费:至亲发甲,或未愈伤疤
叁·人头灯笼照路,灯灭则成新灯
肆·市间交易,骨秤为公
伍·勿食摊贩羹汤,勿饮檐角露珠
陆·无面者言,三句必有一谎
柒·香火可贿鬼差,记忆能赎死契
捌·子时三刻,百鬼巡街
玖·鸡鸣前未出者,充作来世灯油
拾·凡所见痛,皆阳世未偿之债
子时,梅溪镇西巷照例起雾。雾不是白,也不是灰,而是一种掺了铁屑的暗青,像一柄钝刀在夜色里来回刮。巷口没有灯笼,只悬一杆骨秤。秤杆尺半,通体由婴孩胫骨磨制,温润带着微黄;秤盘是一对对扣的颅骨,天灵盖磨得发亮,盛着暗红磷光,像两盏不肯熄灭的幽灯。风过时,磷光晃动,发出轻脆“咯咯”声,仿佛秤在笑。
骨秤左侧,一块桐木牌,上写血字:
一斤骨,一两魂;秤平鬼笑,秤翘鬼哭。
今夜是鬼市第一市。巷中灯火一盏盏亮起,却不见火舌,只见惨绿光团浮在半空,照出摊贩影子,影子比人长,头却极小,像纸扎的提线木偶。摊桌上摆的不是货物,而是缺口:缺了指骨的断掌、缺了眼窝的头颅、缺了舌尖的牙床。买家只需把自己缺的部位放上秤盘,骨秤便会报出重量,报完便有人递来填补之物——填补之物往往带着别人的体温。
苏砚立在巷口,乌木匣横抱胸前。匣面浮雕并蒂莲,莲心嵌铜钥匙半片。匣内锁着五卷残铃:食土、祈雨、空轿、草人、犬吠,铃舌各自低哑,似在梦中磨牙。黑犬吠月随行,颈上仅剩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声已沙哑,却仍把雾撕开一道口。
“客要称何物?”
声音从雾深处浮起,像湿布擦过锈镜。骨秤后,无面掌柜缓缓直身。掌柜无脸,只有一张白纸糊在头颅上,纸中剪出两个黑洞,洞里浮幽绿光。
苏砚摊开掌心,掌纹里嵌七粒碎铃,铃片薄如蝉翼,映出七个名字:雪照、阿兰、祈童、阿纸、阿草、吠月、砚。
“称骨。”他答,“称一段未了债。”
无面掌柜以骨杆挑起铜铃残片,铃片落在左盘,磷火骤暗,秤杆吱呀,指向“七斤三钱”。
“债重。”掌柜掐指,黑血自纸指缝滴落,落地凝成七枚血字——“雪照、阿兰、祈童、阿纸、阿草、吠月、砚”。
“七魂七债,缺一秤平。”掌柜抬头,黑洞里幽绿光闪,“客要以何偿?”
苏砚抬手,铜钥匙自莲心飞出,钥匙柄“秤”字灼亮,没入骨秤顶端锁孔。钥匙转动,秤杆两端同时下沉,磷火骤灭,巷中灯火随之熄灭,只余骨秤自身发出惨白冷光。
幽暗中,七条黑影自秤盘爬出,各自残缺:
——雪照缺左眼;
——阿兰缺舌;
——祈童缺耳;
——阿纸缺指尖;
——阿草缺踝骨;
——吠月缺尾;
——苏砚缺影。
七影围绕骨秤旋转,旋转间滴落黑色水珠,水珠落在秤盘,发出婴儿啼哭,三短一长。掌柜纸手一翻,秤杆倒转,秤盘化作一张血口,血口内探出七条婴儿手臂,各握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
苏砚咬破指尖,血珠滚落,落在秤盘另一端。血触磷光,秤杆缓缓上升,啼哭骤止。
“以血偿骨,以骨偿魂。”他低语。
掌柜却摇头,纸手摊开,掌心多出一粒铜绿泥丸。泥丸里封着一缕灰白长发,发梢系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
“债已转形,需以形换形。”
泥丸在纸手心跳动,像未出世的心脏。苏砚认出,那是荒村犬吠碑下渗出的最后一颗泥珠,珠里映着雪照背影。
秤杆忽地倾斜,秤盘重重砸在柜台上,颅骨碎裂,磷光四溅。溅起的火光凝成七条黑影,黑影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七影围绕苏砚旋转,旋转间现出七张面孔:
——雪照,眉目十四岁,唇角朱砂痣;
——阿兰,颈间铜铃碎成星;
——祈童,左耳缺口渗血;
——阿纸,指尖燎泡未愈;
——阿草,脚踝泥蛇缠绕;
——吠月,黑犬无尾,眼血红;
——苏砚,左眼深处一粒赤土旋转。
七影齐张口,声音却从苏砚喉中涌出:“债未清,秤未平。”
掌柜纸手一翻,秤杆倒转,秤盘化作一张血口,血口内探出七条婴儿手臂,手臂各握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手臂齐伸,抓住苏砚手腕,将他拖入骨秤深处。
骨秤内部是一条向下盘旋的暗道,石阶湿滑,石缝里渗出铜绿。暗道尽头是一间石室,室顶悬一盏白灯,灯下悬着七具犬尸,犬尸无皮,血筋垂挂,像风干的藤蔓。犬尸脚下,摆着七只陶罐,罐口封蜡,蜡上压铜铃。
石室中央,是一口石井,井口覆一块铜镜,镜面朝下,镜背贴满黄符。铜镜上,压着一条黑犬皮,皮上血字未干:“犬吠月,月照井,井吞魂。”黑犬皮突然鼓动,皮下似有心脏跳动,每跳一下,井口便渗出一缕黑烟。
祈童被拖入石室,石室门关闭,骨秤恢复原状,只留一枚铜铃挂在巷口,铃舌是婴儿乳牙。
正月二十七,鬼市第三市,雾散,骨秤巷口恢复原状,只留一枚铜铃挂在无字碑顶,铃舌是婴儿乳牙。村人再不敢提骨秤,只在每年正月二十六,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骨秤归平,照岁长明。”
(第四章卷一·骨秤完)
卷二 香娘
香娘小传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记得鬼市第二夜,雾最稠的时候,她提着一盏铜炉,炉里燃着一截指骨香,香气像井底幽魂,一寸寸把人拖进梦里。她自称“香娘”,却无人敢问姓氏,仿佛名字只是炉里的一缕烟,说出来就会散。
香娘终年着素白长衣,衣无接缝,像一整幅人皮细细裁成。衣领高至耳垂,遮住颈下那条淡青缝合线——线头藏在发髻里,偶尔露出一截,像一条不肯安睡的蛇。她肤色极白,却不是雪的白,而是浸泡过香料的白,透出暗金色的光。
她随身带一只铜炉,炉身雕并蒂莲,莲心嵌半片铜钥匙。钥匙冷得像井底星,却能在锁孔里转出婴啼。炉内不燃炭火,只插一炷香骨,香骨青黑,像风干的指骨;香烟凝成细小婴面,张口啼哭,三短一长,哭罢化铜绿苔珠,落地叮咚。
香娘卖味,不卖香。
她说,味是魂的影子,影子薄了,魂就轻了。
传言她曾是荒村祈雨童女的姊妹,童女被雷劈后,她以血和泥塑香骨,想唤回妹妹,却把自己的影子也烧进炉里。从此她无影,只剩一身香,和炉里永远不灭的婴啼。
正月二十六,鬼市第二市。雾色更稠,像一坛温过的桐油,香娘把骨秤残灰一并裹进湿冷。巷深处纸楼三层,白绵纸糊壁,金箔下透暗红经络,仿佛一张被剥开的皮,仍在呼吸。楼檐悬“香冢”血匾,血滴在雪上烫出焦孔,像未落的泪。
香娘独坐楼心,素白长衣无缝,似整幅人皮裁成;高领掩至耳垂,遮住颈下淡青缝线。铜炉雕并蒂莲,莲心嵌半片铜钥匙,冷光幽幽。炉内无火,只插一炷青黑香骨,香头凝婴面,啼哭三短一长,哭罢化铜绿苔珠,落地叮咚。
香娘卖味:
茉莉味换十年旧梦,
胭脂味换三日春温,
血腥味换一生不忘。
今夜,她换最后一笔骨债。
子时铜铃响,铃舌婴儿乳牙。苏砚携黑犬入巷,犬颈仅剩一铃,声沙哑,仍破香雾。香娘抬眼,瞳仁极黑,黑里映犬影,亦映苏砚眉间未散赤土。
“客要何味?”她声细软,似春夜第一缕暖风,尾音却带骨缝冷。苏砚摊开掌心,掌纹里嵌七粒碎铃,薄如蝉翼,映七名:雪照、阿兰、祈童、阿纸、阿草、吠月、砚。“替他们安息。”
香娘自袖中取出一枚蜡丸。那蜡丸通体惨白,表面布满细密纹路,宛如人脑沟回。蜡封中裹着一缕灰白长发,发梢系着枚小巧铜铃,铃舌竟是一颗婴儿乳牙,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叮——"
蜡丸碎裂的刹那,铜铃无风自响。那缕长发如活物般窜出,倏地缠上苏砚手腕。触感冰冷滑腻,恰似井底蛰伏多年的水蛇。苏砚刚要挣脱,忽觉腕间一痛——发丝末端竟生出细密倒刺,深深扎进皮肉。
异香骤浓。沉香混着腐杏的气息在室内翻涌,凝成七尺见方的雾墙。雾中渐次浮现七道身影,俱是残缺:
雪照空洞的左眼眶里爬着蜈蚣;
阿兰被剪断的舌根垂着银铃;
祈童耳洞中钻出青碧藤蔓;
阿纸的断指处粘着黄符;
阿草脚踝锁着铁链;
吠月尾椎骨突着半截刀刃;
而苏砚脚下——
竟没有影子。
七道残影绕着青铜香炉旋转,炉中香骨发出呜咽。她们指尖滴落的黑水珠砸在香灰上,激起阵阵回响,恍若从深井底部传来的哭喊。
香娘以铜钥匙旋炉,“咔哒”,炉盖掀,内凝脂血色香膏,浮七段骨:指、舌、耳、趾、踝、尾、影,皆刻“以味偿骨,以骨偿魂”。银匙舀膏,凝七丸,剔透,内封铜绿苔血,如七粒封夜露琥珀。
首丸入口即化,火舌逆咽喉,焚血嘶嘶。七影齐叫,声自苏砚喉出,如七钝刀锉骨。黑犬吠月狂吠,颈铃炸裂,铃舌化七滴赤露落香膏,膏面浮犬齿印。香娘色变,铜钥匙倒转,“香”字灼亮,压不住炉内血膏。膏涨巨口,探七婴臂,各握铃,铃舌婴儿乳牙,齐抓香娘白衣。纸衣瞬燃,青白火焚影不焚身。
火光里,香衣尽褪,露无皮女体,透明肌里流暗金香脂,胸口嵌铜炉,炉口即井底碎月。碎月映苏砚满月脸,眉朱砂痣鲜红。
“债未清,味未还。”香娘声自井底来,三短一长,同婴啼。
苏砚抬手,铜钥匙自莲心飞出,“香”字灼亮,没炉。碎月合拢,婴臂松,化七铃落膏。膏凝新镜,镜无影背无字,只映白烟。白烟升空,化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花坠黑犬鼻尖,犬鼻尖开花,香楼纸壁自燃,青白火焚影,灰尽留铃。
正月二十七,雾散,香冢空留铜铃一枚,铃舌婴儿乳牙。村人再不敢提香娘,每年正月二十六,以铜铃沾井水,点孩子眉心,铃响一声:“香娘归尘,照岁长明。”
正月二十六夜,她以自身为最后一味香,把七段残骨封进铜铃,铜铃碎,香散,她化作一缕白烟,烟尾拴着铃舌——那是一枚婴儿乳牙,至今仍在井底轻响。
(第四章卷二·《香娘》完)
卷三 无面客
正月二十七,鬼市第三市,雾比前两夜更稠,像一坛打翻的桐油,把巷口骨秤和香冢残灰都裹进黏腻的冷。巷深处新立一面铜镜,镜高七尺,无框,镜面却映不出人影,只映出一盏白灯,灯芯幽蓝,灯下悬着一张空白的脸——那就是无面客的摊子。
无面客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平整的白纸糊在脸上,纸后透出淡青血管,像初春河面下流动的草汁。他穿一件对襟纸袍,袍色随灯火变幻,时而惨白,时而暗黄。袍角用铜钉钉住,铜钉下压着七条影子,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七根黑色琴弦,末端系在七名买主的脚踝上——买主一旦踏入巷中,影子便自行断裂,被铜钉牵走,只剩空壳般的身子站在原地。
无面客卖的是“脸”。
——一张婴面,换十年旧恨;
——一张童面,换三日春温;
——一张成人面,换一生不忘。
今夜,他只摆出三张空脸。脸是上等宣纸,用水舂过三遍,又用人血调胶,敷了七层,薄得透光,却能盛住泪、盛住笑、盛住叹息。每张脸左颊,都用针尖刺出一粒朱砂痣,痣下坠极细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风一吹,叮当作响,像未出世的婴啼。
子时,买主陆续到来。
——缺影的老妪,手里捧一袋银稞子,银面映出她空荡的脚底;
——夜游更夫,灯笼只剩半片纸,火光透过破洞,在地上烙下一枚摇晃的铜钱;
——披麻戴孝的少年,孝帽太大,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只通红的眼。
他们站在铜镜前,影子被铜钉牵走,像被剪断的黑线,轻飘飘落在无面客的案上。无面客抬手,纸面五官微微扭曲,发出纸摩擦纸的轻笑:“今夜只卖三张,价高者得。”
缺影老妪先开口,声音像风穿过空瓮:“我愿用十年阳寿,换我孙女一夜好眠。”
她解开布袋,银稞子滚出,落在案上,竟是一粒粒细小的骨珠,骨珠里封着婴儿乳牙。
无面客以纸手拈起骨珠,放在空白的婴面上轻轻一碾,骨珠化粉,粉渗入纸,纸面立刻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的孙女一般无二。
老妪的影子被铜钉扯下一截,像剪断的丝线,轻飘飘落在婴面背后,瞬间被纸吸尽。
婴面鼓起,似在呼吸,婴儿脸睁开眼,发出猫一般的细哭。
夜游更夫接着上前,他把半片灯笼纸铺在案上,纸背写满倒行的生辰八字,八字在火光里游走,像活的小蛇。
“我愿用我余生所有灯火,换一夜看清自己影子的颜色。”
无面客点头,以指甲划破灯笼纸,纸裂处渗出暗红火星,火星落在童面上,童面立刻长出一双更夫的眼睛,眸子漆黑,却映不出人形。
更夫的影子被铜钉撕下一缕,像抽出的黑线,缠在童面腰间,成了腰带。童面抖了抖,似在试步,脚下却留下一串焦黑的脚印。
披麻少年最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锈铁刮过瓷碗:“我愿用我母亲的遗像,换她最后一句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面目模糊,只剩一双眼睛,眼白处用针扎出无数小孔,像被虫蛀的月。
无面客接过照片,放在老面上轻轻一按,照片融化,渗入皮里,老面立刻长出女人的嘴唇,唇色苍白,却微微开合。
少年的影子被铜钉连根拔起,像一条黑色绸带,被塞进老面口中,成了舌头。老面张口,发出女人低低的叹息:“回家。”
三张脸卖尽,无面客案上只剩七缕黑气,黑气缠绕铜钉,发出婴儿啼哭,三短一长。
无面客抬头,纸面五官扭曲成笑,笑声像纸被撕裂:“脸已售,债未清。”
他抬手,铜钉齐拔,七缕黑气化作七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巷尾,巷尾铜镜蒙尘,镜里浮出一口井,井底一轮满月,月面裂纹纵横,裂纹里渗出铜绿苔血。
黑犬吠月狂吠,颈上铜铃炸裂,铃舌化作七滴赤露,落在铜镜上,镜里立刻浮出七张面孔:
——老妪的孙女,眉目稚嫩,却缺了左眼;
——更夫自己,面容枯槁,却缺了影子;
——少年的母亲,唇色苍白,却缺了声音。
面孔齐张口,声音却从井底传来:“债未清,脸未归。”
苏砚自暗处走出,掌心铜钥匙灼亮,钥匙柄“面”字滴血。
他以钥匙抵住铜镜,镜背裂痕张开,裂成七瓣,瓣瓣映出七张面孔,却一张比一张年幼,最后一张,竟是他满月模样,眉间一粒朱砂痣,鲜红欲滴。
钥匙没入镜心,“咔哒”一声,铜镜碎成七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落回井底。
井底满月合拢,合拢处浮出一朵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
无面客纸面五官逐渐淡去,像被水浸湿的字,最后化作一缕白烟,烟尾拴着铜铃,铃响一声,道:“脸归井月,鬼市关门。”
正月二十八,鬼市第四市,雾散,无面巷口空留铜铃一枚,铃舌是婴儿乳牙。村人再不敢提无面客,只在每年正月二十七,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无面归月,照岁长明。”
(第四章卷三·《无面客》完)
卷四 赎魂灯
正月二十八,鬼市第四市。雾色稀薄,却冷得刺骨,像把雪水凝成细丝,一缕一缕缠在青石板上,踩一步便碎出一地冰花。巷尾新开一铺,铺面极小,只容一盏灯。灯名“赎魂”,灯身是一截白骨雕出的莲,莲瓣薄得能透光,莲心嵌半片铜钥匙,冷得像井底星。灯油用婴孩指尖血调鲸脂,火苗幽蓝,照得铺前空地上的影子低头啜泣——那些影子没有主人,只剩薄薄一层,紧贴着地面,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守灯人唤作“赎灯郎”。他面目模糊,像被水晕开的墨,青布长衫上绣七盏灯影,影里各藏一张人脸,火光一转,脸便跟着哭笑。赎灯郎左手托灯,右手执竹签,签尖挑一粒幽蓝火星,火星落在灯芯,“噗”地炸开,炸出一缕白烟,烟里浮出细小金字:
“一盏灯,赎一魂;灯灭魂散,银货两清。”
今夜,他只摆出三盏灯。
第一盏灯罩用早夭童女背脊皮蒙成,薄得透光,皮上淡青血管像雪下暗河,火光一照,便隐隐流动。
第二盏灯身是一截祈雨骨雕成的骨管,管壁刻满倒写生辰,八字在灯火里游走,像活的小蛇。
第三盏灯座取自犬吠碑下的铜铃,铃舌被抽出,塞入一粒泥珠,泥珠里映少女背影,绿衣白茉莉,双腿并拢,似在等人,却从未回头。
子时,买客踏雾而来。
——缺影的老妪,背驼如折弓,手里捧一袋银稞子,银面映出自己空荡的脚底,每一步都踩出细碎回声。
——夜游更夫,灯笼只剩半片破纸,火光从洞里漏出,在地上烙下一枚摇晃的铜钱影子。
——披麻少年,孝帽太大,遮住整张脸,只露一只通红的眼,眼里盛满未干的泪。
他们跪在灯前,影子被灯火拉长,像三条被钉住的蛇。赎灯郎以竹签挑灯,火星落在买客眉心,立刻开出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出他们最不敢面对的景象:老妪看见孙女缺左眼,更夫看见自己枯槁的倒影,少年看见母亲苍白唇形无声开合。
赎灯郎低声道:“赎魂者,先献魂影。”
他抬手,灯影齐动,三盏灯同时亮起,火光却向内收,像三朵幽蓝莲,将买客的影子一点点吸进灯芯。影子被火焰舔成青烟,烟里浮出细小金字:
“债已收,魂可归。”
灯芯燃尽,灯火骤灭,巷口铜铃轻响一声,铃舌是婴儿乳牙。赎灯郎身形渐淡,化作一缕白烟,烟尾拴着铜铃,铃响一声,道:“赎魂灯熄,照岁长明。”
正月二十九,雾散巷空,赎魂灯铺只余铜铃一枚,铃舌仍滴着未干的井水。村人再不敢提灯,只在每年正月二十八,以铜铃沾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赎魂灯熄,照岁长明。”
(第四章卷四·《赎魂灯》完)
卷五 卖影人
正月二十九,鬼市第五市。雾色稀薄,却冷得透骨,像把雪水凝成细丝,一缕缕缠在青石板上,踩一步便碎出一地冰花。巷尾新开一铺,铺面极小,只容一盏灯。灯名“卖影”,灯身是一截白骨雕成的莲,莲心嵌半片铜钥匙,钥匙冷得像井底星。灯油用婴孩指尖血调鲸脂,火苗幽蓝,照得铺前空地上,一排影子低低哭泣。
卖影人坐在灯后。
他没有脸,只有一张白纸糊在头颅上,纸面用炭笔草草勾出五官,眉心一点朱,唇角一线黑。纸后透出淡青血管,像初春河面下流动的草汁。他穿一件对襟纸袍,袍色随灯火变幻,时而惨白,时而暗黄。袍角用铜钉钉住,铜钉下压着七条影子,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七根黑色琴弦,末端系在买主脚踝上——买主一旦踏入巷中,影子便自行断裂,被铜钉牵走,只剩空壳般的身子站在原地。
卖影人卖的是“影”。
——婴影,换十年旧恨;
——童影,换三日春温;
——成人影,换一生不忘。
今夜,他只摆出三张空皮。皮是上等宣纸,用水舂过三遍,又用人血调胶,敷了七层,薄得透光,却能盛住泪、盛住笑、盛住叹息。每张皮左颊,都用针尖刺出一粒朱砂痣,痣下坠极细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风一吹,叮当作响,像未出世的婴啼。
子时,买客至。
——缺影的老妪,背驼如折弓,手里捧一袋银稞子,银面映出自己空荡的脚底;
——夜游更夫,灯笼只剩半片纸,火光从洞里漏出,在地上烙下一枚摇晃的铜钱影子;
——披麻少年,孝帽太大,遮住整张脸,只露一只通红的眼。
他们跪在灯前,影子被铜镜吸走,像七条被剪断的黑线,轻飘飘落在卖影人案上。卖影人抬手,纸面五官微微扭曲,发出纸摩擦纸的轻笑:“今夜只卖三张,价高者得。”
缺影老妪先开口,声音像风穿过空瓮:“我愿用十年阳寿,换我孙女一夜好眠。”
她解开布袋,银稞子滚出,落在案上,竟是一粒粒细小的骨珠,骨珠里封着婴儿乳牙。
卖影人以纸手拈起骨珠,放在空白的婴影上轻轻一碾,骨珠化粉,粉渗入皮,婴影立刻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的孙女一般无二。
老妪的影子被铜钉扯下一截,像剪断的丝线,轻飘飘落在婴影背后,瞬间被皮吸尽。
婴影鼓起,似在呼吸,婴儿脸睁开眼,发出猫一般的细哭。
夜游更夫接着上前,他把半片灯笼纸铺在案上,纸背写满倒行的生辰八字,八字在火光里游走,像活的小蛇。
“我愿用我余生所有灯火,换一夜看清自己影子的颜色。”
卖影人点头,以指甲划破灯笼纸,纸裂处渗出暗红火星,火星落在童影上,童影立刻长出一双更夫的眼睛,眸子漆黑,却映不出人形。
更夫的影子被铜钉撕下一缕,像抽出的黑线,缠在童影腰间,成了腰带。童影抖了抖,似在试步,脚下却留下一串焦黑的脚印。
披麻少年最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锈铁刮过瓷碗:“我愿用我母亲的遗像,换她最后一句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面目模糊,只剩一双眼睛,眼白处用针扎出无数小孔,像被虫蛀的月。
卖影人接过照片,放在老影上轻轻一按,照片融化,渗入皮里,老影立刻长出女人的嘴唇,唇色苍白,却微微开合。
少年的影子被铜钉连根拔起,像一条黑色绸带,被塞进老影口中,成了舌头。老影张口,发出女人低低的叹息:“回家。”
三张影卖尽,案上只剩七缕黑气,黑气缠绕铜钉,发出婴儿啼哭,三短一长。
卖影人抬头,纸面五官扭曲成笑,笑声像纸被撕裂:“影已售,债未清。”
他抬手,铜钉齐拔,七缕黑气化作七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巷尾,巷尾铜镜蒙尘,镜里浮出一口井,井底一轮满月,月面裂纹纵横,裂纹里渗出铜绿苔血。
黑犬吠月狂吠,颈上铜铃炸裂,铃舌化作七滴赤露,落在铜镜上,镜里立刻浮出七张面孔:
——老妪的孙女,眉目稚嫩,却缺了左眼;
——更夫自己,面容枯槁,却缺了影子;
——少年的母亲,唇色苍白,却缺了声音。
面孔齐张口,声音却从井底传来:“债未清,影未归。”
苏砚自暗处走出,掌心铜钥匙灼亮,钥匙柄“影”字滴血。
他以钥匙抵住铜镜,镜背裂痕张开,裂成七瓣,瓣瓣映出七张面孔,却一张比一张年幼,最后一张,竟是他满月模样,眉间一粒朱砂痣,鲜红欲滴。
钥匙没入镜心,“咔哒”一声,铜镜碎成七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落回井底。
井底满月合拢,合拢处浮出一朵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
卖影人纸面五官逐渐淡去,像被水浸湿的字,最后化作一缕白烟,烟尾拴着铜铃,铃响一声,道:“影归井月,鬼市关门。”
二月初一,鬼市闭市,巷口空留铜铃一枚,铃舌是婴儿乳牙。村人再不敢提卖影人,只在每年正月二十九,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卖影人归井,照岁长明。”
(第四章卷五·《卖影人》完)
卷六 风铃棺
正月三十,鬼市最后一夜。风像一把钝刀,在巷口来回刮,却刮不散浓雾。雾中悬着一口风铃棺——棺无盖,棺壁由七面铜镜拼成,镜面映出七个满月,月面裂纹纵横,裂纹里渗出铜绿苔血。棺底悬一只巨大风铃,铃舌是一截婴儿脊骨,骨尾系七缕黑发,黑发在风中纠缠,发出低沉呜咽,像井底回声。
棺前,立一盏青灯。灯身是一截白骨雕成的莲,莲心嵌铜钥匙半片,钥匙冷得像井底星。灯油用婴孩指尖血调鲸脂,火苗幽蓝,照得棺前空地一片惨绿。空地中央,摆着七具纸棺,纸棺高不过三尺,棺盖用白纸糊成,纸上用朱砂绘出七个生辰八字,八字在火光里游走,像活的小蛇。
守棺人唤作“风铃郎”。他面目模糊,似被水晕开的墨,青布长衫上绣七口风铃,铃里各藏一张人脸,脸随铃声哭笑。风铃郎左手托灯,右手执竹签,签尖挑一粒幽蓝火星,火星落在铃舌上,“叮”地一声,铃舌便滴下一滴铜绿苔血,血落在纸棺上,纸棺立刻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稚嫩,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
子时,买客至。
——缺影的老妪,背驼如折弓,手里捧一袋银稞子,银面映出自己空荡的脚底;
——夜游更夫,灯笼只剩半片纸,火光从洞里漏出,在地上烙下一枚摇晃的铜钱影子;
——披麻少年,孝帽太大,遮住整张脸,只露一只通红的眼;
——无面香娘,纸衣残破,露出透明肌肤,肌肤下流动暗金色香脂;
——骨秤掌柜,纸面五官扭曲,手里提着一杆缺斤少两的骨秤;
——卖影人,白纸长袍随风鼓动,袍下空无一物;
——守碑哑姑,颈上铜铃只剩一枚,铃舌是婴儿乳牙,声已沙哑。
七人跪在风铃棺前,影子被铜镜吸走,像七条被剪断的黑线,轻飘飘落在棺内。棺内立刻浮出七张面孔:老妪的孙女、更夫自己、少年的母亲、香娘的婴面、掌柜的童秤、卖影人的无面、哑姑的井月。面孔齐张口,声音却从风铃里传出:“债未清,铃未静。”
风铃郎抬手,竹签挑灯,灯芯爆出幽蓝火星,火星落在七具纸棺上,纸棺立刻燃起青白火。火不焚纸,只焚影子。影子在火中扭曲,化作七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风铃棺,蛇身所过,铜镜碎裂,碎镜里涌出七股黑烟,黑烟凝成七张满月,月面裂纹纵横,裂纹里渗出铜绿苔血。
黑犬吠月狂吠,颈上铜铃炸裂,铃舌化作七滴赤露,落在风铃棺上,棺身立刻浮出七张满月面孔,面孔齐张口,声音却从井底传来:“债已收,铃已静。”
风铃郎以竹签挑破指尖,血珠滚落,落在风铃棺底,棺底立刻浮出一朵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小花落在黑犬鼻尖,犬鼻尖立刻开花,花开时,风铃棺纸壁自燃,火舌青白,不焚衣,只焚影。
火尽,风铃棺化灰,灰烬里滚出一枚铜铃,铃舌朝外,锈迹斑斑,正是井底那枚。风铃郎化作一缕白烟,烟尾拴着铜铃,铃响一声,道:“风铃棺灭,照岁长明。”
二月初一,鬼市闭市,巷口空留铜铃一枚,铃舌是婴儿乳牙。村人再不敢提风铃棺,只在每年正月三十,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风铃棺寂,照岁长明。”
(第四章卷六·《风铃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