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魂车
二月初二,龙抬头,也是鬼市封市后的第一声鸡鸣。
梅溪镇西的官道尽头,雾气尚未散尽,却传来“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像一柄生锈的锯,锯开黎明。那是一辆骨白色的魂车:车辕是两根童男大腿骨,车轮是整块颅骨磨成的圆盘,每转一圈,骨缝里就渗出暗红血珠,血珠落地,开出指甲大的铜绿苔花。
魂车无马,驾车的是一盏灯。灯名“照岁”,灯芯是一截脐带,浸透了未出世婴的指尖血,火苗幽蓝,像井底最冷的一粒星。灯后,跟着一条瘦得只剩骨头的黑犬,犬颈上悬最后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沙哑,却仍能破雾。
魂车只载一种客:欠命的人。
今夜,车里已有七位:缺影的老妪、夜游更夫、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他们各自怀里抱着一盏小灯,灯里燃着最后一段影子。影子在灯罩里蜷曲,像即将熄灭的蓝火苗。
魂车行至半途,车辕忽地一折,竟停在了一座青苔斑驳的石拱桥下。桥下不见流水,唯有一条干涸龟裂的河床,河床上密密匝匝铺着一层泛黄的纸钱。
那层泛黄的纸钱,做了这条河的“水”。
夜风掠过,那些纸钱便簌簌颤动起来,竟发出沙哑的呜咽,恍若万千幽魂在低声啜泣。
抬头望去,桥洞上悬着七只古怪的风铃。铃身是泛着青白的人骨雕就,中空如竹节;铃舌则是小巧的乳牙,牙根处还凝着暗红的血渍。阴风过处,骨铃相击,其声幽邃绵长,恰似从古井深处传来的回声——三声短促,一声悠长,竟暗合着活人喘息的节律。
魂车夫——一个面目模糊的车把式——抬手,灯芯爆出幽蓝火星,火星落在桥墩上,桥墩立刻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暗红泥浆,泥浆凝成七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魂车,蛇身所过,纸钱翻飞,露出河床底下一排排小小的脚印,脚印通向桥洞深处,像一群孩子刚刚跑过。
魂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纸钱,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像踩碎了一地骨头。车把式低声哼唱,歌声像风穿过空瓮,歌词只有一句:“魂归魂,债归债,灯灭灯,人归人。”
歌声未落,魂车已驶入一片枯林。林中无叶,只有七棵老槐树,树干上钉着七面铜镜,镜面映出七个满月,月面裂纹纵横,裂纹里渗出铜绿苔血。风铃棺的残灰,此刻正附在槐枝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魂车停在林中央,车把式抬手,灯芯爆出幽蓝火星,火星落在地上,立刻开出七朵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小花在风中摇曳,像七盏极小的灯,照着魂车七位乘客的脸。
七人依次下车,各自把怀里的小灯放在花心泥珠上。灯芯一触泥珠,火苗立刻熄了,影子却从灯罩里爬出,像七条黑色小蛇,游向槐树根部,钻进铜镜的裂纹里。裂纹立刻合拢,铜镜碎成七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落回魂车车辕上,发出清脆一声,像婴儿第一声啼哭。
车把式抬手,魂车调头,缓缓驶出枯林。车轮碾过铜铃,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像踩碎了一地骨头。歌声再次响起,却变得温柔:“魂归魂,债归债,灯灭灯,人归人。”
魂车驶入一片白雾,雾里隐约可见一座石桥,桥上站着七个身影:缺影的老妪、夜游更夫、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他们各自怀里抱着一盏小灯,灯里燃着最后一段影子,影子在灯罩里蜷曲,像即将熄灭的蓝火苗。
魂车停在桥中央,车把式抬手,灯芯爆出最后一粒火星,火星落在桥面上,桥面立刻浮出七个铜绿小花,花心孕七粒泥珠,珠里映出七个满月,满月里映出七个婴儿,婴儿眉眼稚嫩,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
七人依次过桥,把怀里的小灯放在花心泥珠上。灯芯一触泥珠,火苗立刻熄了,影子却从灯罩里爬出,像七条黑色小蛇,游向桥下暗河。暗河无波,只有七只铜铃沉在河底,铃舌是婴儿乳牙,风一吹,铃声像井底回声,三短一长。
魂车调头,缓缓驶回巷口。车把式抬手,灯芯爆出最后一粒火星,火星落在巷口铜铃上,铜铃立刻合拢,铃舌是婴儿乳牙,发出清脆一声,像婴儿第一声啼哭。
巷口雾气散去,魂车消失,只剩一盏幽蓝灯,灯下站着七人,各自怀里抱着一盏小灯,灯里燃着最后一段影子,影子在灯罩里蜷曲,像即将熄灭的蓝火苗。
灯芯熄灭,影子消失,七人各自转身,走向属于自己的路,最终消失在黎明前的雾里。
巷口铜铃轻响一声,铃舌是婴儿乳牙,声音像井底回声,三短一长。
(第五章卷一·魂车完)
卷二 桥豆
二月初三,天未亮,河面浮起一层薄霜,像谁撒了一把碎盐。霜下是暗流,暗流上横着一座石桥,桥无栏,桥面只铺一排青豆大的石籽——这便是“桥豆”。豆与豆之间留一指宽缝,缝里塞着去年鬼市卖出的影子,影子薄如纸片,被水泡得发白,却仍在缝隙里蠕动,发出极轻的“唧唧”声,像幼鼠啃啮。
桥豆只容一人通行,且只通向归途。
上了桥,就再也无法回头。
守桥人唤作“豆姑”,年逾花甲,背驼如弓,手里捧一只簸箕,簸箕里盛着新摘的青色小扁豆,豆面用朱砂点七粒小痣,痣下坠极细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豆姑每走一步,铜铃便叮一声,桥下暗流便涨一寸,涨水把桥豆之间的影子浸得更湿,影子便发出更急的“唧唧”声,仿佛催促行人快些过去。
今夜,归途灯第二盏——桥豆灯——要引七位欠债人过河。
七人由魂车送至桥头,依次是缺影老妪、夜游更夫、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七人怀里各抱一盏小灯,灯身皆是一截白骨雕成的豆荚,灯芯是脐带浸婴血,火苗青蓝,照得桥面一片幽绿。七人脚步极轻,却踩得桥豆“咯吱”作响,每响一声,桥下便浮起一粒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
豆姑立于桥心,簸箕微倾,青豆滚落,滚进桥缝,立刻被影子缠住。影子像饿极的水蛇,一口吞掉青豆,豆面朱砂痣瞬间化血,血珠滴进暗流,暗流立刻翻涌,翻出一排排细小脚印,脚印通向桥对岸,像一群孩子刚刚跑过。
缺影老妪先上桥。
她怀里的小灯忽明忽暗,火苗被桥缝里的影子拉扯,像被无形之手掐住。老妪脚下踉跄,踩碎一粒桥豆,豆壳裂开,竟滚出一颗婴儿牙,牙上刻着“照”字。牙落暗流,立刻被水冲走,冲走处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孙女一般无二,却缺了左眼。老妪抬脚欲追,桥面却骤然下沉,下沉处浮出七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夜游更夫紧随其后。
他怀里的小灯火苗被桥风吹得极长,像一缕青烟。更夫每走一步,灯芯便断一寸,断处滴下一粒铜绿苔珠,珠里映出更夫自己枯槁的倒影。倒影张口,无声呐喊,更夫却听不见,只听得脚下桥豆“咯吱”作响,响处浮出七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披麻少年踏上桥面,脚步极轻,却踩得桥豆“咯吱”作响。
他怀里的小灯火苗被桥缝里的影子拉扯,像被无形之手掐住。少年脚下踉跄,踩碎一粒桥豆,豆壳裂开,竟滚出一颗婴儿牙,牙上刻着“归”字。牙落暗流,立刻被水冲走,冲走处浮出一张女人脸,眉眼与少年母亲一般无二,唇色苍白,却微微开合,似在喊:“回家。”少年抬脚欲追,桥面却骤然下沉,下沉处浮出七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依次上桥。
四人怀里的小灯火苗皆被桥缝里的影子拉扯,像被无形之手掐住。四人脚下踉跄,踩碎桥豆,豆壳裂开,各滚出一颗婴儿牙,牙上依次刻着“豆”“桥”“影”“铃”。牙落暗流,立刻被水冲走,冲走处依次浮出四张脸:香娘婴面、掌柜童秤、卖影人无面、哑姑井月。四人抬脚欲追,桥面却骤然下沉,下沉处各浮七粒铜铃,铃舌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七人脚步极轻,却踩得桥豆“咯吱”作响。
桥下暗流翻涌,翻出一排排细小脚印,脚印通向桥对岸,像一群孩子刚刚跑过。豆姑立于桥心,簸箕微倾,青豆滚落,滚进桥缝,立刻被影子缠住。影子像饿极的水蛇,一口吞掉青豆,豆面朱砂痣瞬间化血,血珠滴进暗流,暗流立刻翻涌,翻出一朵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小花在风中摇曳,像七盏极小的灯,照着七人过桥,照得桥面一片幽绿。
七人终于踏过最后一粒桥豆。豆壳碎裂,滚出一颗婴儿牙,牙上刻着“桥”字。牙落暗流,立刻被水冲走,冲走处浮出一张满月面孔,眉眼与七人各自记忆里的孩子重叠,却皆缺了一粒朱砂痣。面孔张口,无声喊:“回家。”
豆姑抬手,簸箕倾尽,最后七粒青豆滚落桥下。暗流瞬间合拢,铜绿小花枯萎,花心泥珠裂开,滚出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七人怀里的小灯同时熄灭,影子从灯罩里爬出,像七条黑色小蛇,游向桥对岸,消失在黎明前的雾里。
豆姑转身,驼背没入雾中,只剩簸箕里最后一粒青豆,豆面朱砂痣已褪,只剩一粒小小的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第五章卷二·《桥豆》完)
卷三 盲母
二月初四,天色未明,归途灯第三盏——盲母灯——悄然亮起。灯不是挂在檐角,也不是提在手里,而是嵌在一位老妇的双眼中。老妇人称“盲母”,其实并非天生目盲,而是十年前鬼市初开那夜,她亲手剜去了自己的眼珠,将两粒琉璃珠塞进眼眶,珠子里面各封一盏极小的灯芯。
灯火幽蓝,照不出路,却照得出债。
盲母住在镇外三里一座废弃的磨坊。磨坊水轮早已停摆,轮轴上却缠着七根脐带,脐带尽头各坠一只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风过时,铃响三短一长,像未出世的婴啼。磨坊内无窗,四壁糊满发黄的纸钱,纸钱上用朱砂画满倒写的“归”字,字尾拖得极长,像一条条不肯闭合的伤口。
今夜,她等七位欠债人上门——魂车载来的七人:缺影老妪、夜游更夫、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七人怀里各抱一盏小灯,灯身皆是一段盲母亲手磨出的指骨,灯芯是脐带浸婴血,火苗幽蓝,照得磨坊内一片幽绿。
盲母坐在磨盘中央,手里捧一只簸箕,簸箕里盛着七粒青色小扁豆,豆面用朱砂点七粒小痣,痣下坠极细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她每摇一次簸箕,铜铃便叮一声,磨坊水轮便缓缓转动,轮轴上脐带绷紧,铜铃齐响,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七人依次上前。
缺影老妪先跪,把怀里小灯放在盲母膝头。灯芯一触盲母掌心,火苗立刻熄了,影子从灯罩里爬出,像一条黑色小蛇,游向盲母眼眶。幽蓝灯火映出老妪孙女的脸,眉目稚嫩,却缺了左眼。盲母指尖抚过灯罩,灯罩立刻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孙女一般无二,却缺了左眼。盲母低声念:“左眼还我,右眼归你。”指尖轻挑,幽蓝灯火化作一粒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老妪孙女完整面容。小花落在老妪掌心,瞬间枯萎,只剩一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
夜游更夫第二跪,小灯放在盲母掌中。灯芯熄,影子爬出,凝成更夫自己枯槁的倒影。盲母指尖掠过灯罩,灯罩浮出更夫母亲的唇,唇色苍白,却微微开合,无声喊:“回家。”幽蓝灯火化作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更夫母亲微笑面容。花枯铃现,铃声三短一长。
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依次上前,灯芯灭,影子爬,各凝成母亲、婴面、童秤、无影、井月。盲母指尖逐一抚过,幽蓝灯火皆化作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各自记忆里最温柔的面容。花枯铃现,七枚铜铃落回簸箕,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七灯尽灭,磨坊水轮骤停,脐带绷紧,铜铃齐响。盲母抬手,指尖划过眼眶,幽蓝灯火熄灭,两粒琉璃珠滚落掌心,珠里映七人完整面容。珠落簸箕,与七枚铜铃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像婴儿第一声啼哭。
盲母起身,驼背渐直,眼眶里涌出两股幽蓝灯火,灯火化作两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磨坊水轮,水轮转动,脐带绷紧,铜铃齐响,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磨坊水轮转动,脐带绷紧,铜铃齐响,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幽蓝灯火熄灭,七人影子从灯罩里爬出,像七条黑色小蛇,游向盲母眼眶,游进两粒琉璃珠。珠内映七人完整面容,面容微笑,像婴儿第一声啼哭。
盲母转身,驼背没入磨坊暗处,只剩簸箕里七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七人依次离开磨坊,脚步极轻,却踩得纸钱沙沙作响,像踩碎了一地骨头。
黎明前,磨坊水轮再次转动,脐带绷紧,铜铃齐响,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幽蓝灯火熄灭,七人影子从琉璃珠里爬出,像七条黑色小蛇,游向黎明前的雾里,消失在归途灯第三盏——盲母灯——的幽绿光芒里。
(第五章卷三·《盲母》完)
卷四 缝头
二月初五,归途灯第四盏——缝头灯——在黎明前最黑的一刻亮起。灯不在檐角,不在掌中,而在一座废弃染坊的晾布竿上。竿高七丈,竿顶悬一只巨大针囊,囊里插满骨针,骨针尾端系七色丝线,线头垂落,像七条刚被剪断的脐带。
染坊早无布匹,只剩一排排空竹竿,竿上结着暗红冰凌,冰凌里冻着细碎影子,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排排未缝完的魂。
缝头人唤作“阿缝”,年方十九,却白发如雪。她出生时,产婆用剪刀剪断脐带,脐带却自行打了个死结,死结里渗出暗红血珠,血珠凝成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响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阿缝从小被指定为“缝头”,因她指节极长,指腹柔软,能在一粒米上绣出七朵莲花。她的针线不是丝,而是影子——把欠命人的影子抽出来,一针一线缝进布匹,布匹便成归途灯。
今夜,她等七位欠债人上门——魂车载来的七人:缺影老妪、夜游更夫、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七人怀里各抱一盏小灯,灯身皆是一段阿缝亲手磨出的指骨,灯芯是脐带浸婴血,火苗幽蓝,照得染坊内一片幽绿。
阿缝坐在染坊中央,面前摆一架骨白色缝纫机,机头是一截童男大腿骨,机轮是整块颅骨磨成圆盘,每转一圈,骨缝里渗出暗红血珠,血珠落地,开出指甲大的铜绿苔花。
她手里捧一只簸箕,簸箕里盛着七粒青色小扁豆,豆面用朱砂点七粒小痣,痣下坠极细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她每摇一次簸箕,铜铃便叮一声,缝纫机轮便缓缓转动,轮轴上脐带绷紧,铜铃齐响,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七人依次上前。
缺影老妪先跪,把怀里小灯放在缝纫机头。灯芯一触机头,火苗立刻熄了,影子从灯罩里爬出,像一条黑色小蛇,游向缝纫机轮。缝纫机轮转动,影子被卷入轮轴,像被卷入漩涡。阿缝指尖抚过灯罩,灯罩立刻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孙女一般无二,却缺了左眼。阿缝低声念:“左眼还我,右眼归你。”指尖轻挑,幽蓝灯火化作一粒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老妪孙女完整面容。小花落在老妪掌心,瞬间枯萎,只剩一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
夜游更夫第二跪,小灯放在缝纫机头。灯芯熄,影子爬出,凝成更夫自己枯槁的倒影。缝纫机轮转动,影子被卷入轮轴,像被卷入漩涡。阿缝指尖掠过灯罩,灯罩浮出更夫母亲的唇,唇色苍白,却微微开合,无声喊:“回家。”幽蓝灯火化作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更夫母亲微笑面容。花枯铃现,铃声三短一长。
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依次上前,灯芯灭,影子爬,各凝成母亲、婴面、童秤、无影、井月。缝纫机轮转动,影子被卷入轮轴,像被卷入漩涡。阿缝逐一抚灯罩,幽蓝灯火皆化作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各自记忆里最温柔面容。花枯铃现,七枚铜铃落回簸箕,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七灯尽灭,缝纫机轮骤停,脐带绷紧,铜铃齐响。阿缝抬手,指尖划过机头,幽蓝灯火熄灭,七段影子从轮轴里爬出,像七条黑色小蛇,游向机头针眼。针眼极细,影子却一穿而过,穿过后便化作七根极细丝线,丝线颜色各异:老妪的影子是暗红,更夫是灰白,少年是青黑,香娘是淡金,掌柜是铜绿,卖影人是墨黑,哑姑是幽蓝。
七根丝线缠绕针眼,针眼立刻浮出一张巨大婴脸,婴脸眉眼与七人记忆里最温柔的面容重叠,却皆缺了一粒朱砂痣。婴脸张口,无声喊:“回家。”
阿缝起身,驼背渐直,指尖拈起七根丝线,一针一线,把婴脸缝进一匹白布。白布极长,从机头拖到染坊门外,布面用朱砂绘出七个“归”字,字尾拖得极长,像一条条不肯闭合的伤口。
缝完最后一针,白布立刻浮出七盏小灯,灯身皆是一段阿缝亲手磨出的指骨,灯芯是脐带浸婴血,火苗幽蓝,照得染坊内一片幽绿。七盏小灯连成一线,像一条极长的灯龙,龙头是婴脸,龙尾是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
灯龙游出染坊,游向黎明前的雾里,消失在归途灯第四盏——缝头灯——的幽绿光芒里。染坊内只剩一架骨白色缝纫机,机头是一截童男大腿骨,机轮是整块颅骨磨成圆盘,每转一圈,骨缝里渗出暗红血珠,血珠落地,开出指甲大的铜绿苔花。
阿缝转身,驼背没入染坊暗处,只剩簸箕里七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第五章卷四·《缝头》完)
卷五 拾骨
二月初六,归途灯第五盏——拾骨灯——在子夜最黑的缝隙里亮起。
灯不在檐角,不在掌心,而在一座废弃骨窑的窑口。骨窑依坡而建,窑身是一具具叠成墙的童骨,骨缝间塞满风干的脐带,脐带尾端坠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风过时,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拾骨人名“拾郎”,年二十,却驼背如弓。他天生六指,第六指藏在掌心,指节覆一层薄如蝉翼的皮,皮下隐约可见细小铜铃。拾郎每日黎明前出门,背一只竹篓,篓里铺一层白棉纸,纸上用朱砂画七个“归”字,字尾拖极长,像不肯闭合的伤口。
拾郎拾的不是枯枝,不是瓦砾,而是“欠命人的骨”。每拾一截,骨上便浮一粒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一少女背影,绿袄白茉莉,双腿并拢。小花枯萎后,泥珠滚入竹篓,与铜铃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像婴儿第一声啼哭。
今夜,归途灯第五盏要引七位欠债人入窑——魂车载来的七人:缺影老妪、夜游更夫、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七人怀里各抱一盏小灯,灯身皆是一段拾郎亲手磨出的指骨,灯芯是脐带浸婴血,火苗幽蓝,照得骨窑内一片幽绿。
拾郎蹲在窑口,手里捧一只簸箕,簸箕里盛着七粒青色小扁豆,豆面用朱砂点七粒小痣,痣下坠极细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他每摇一次簸箕,铜铃便叮一声,骨窑童骨墙便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暗红泥浆,泥浆凝成七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七人,蛇身所过,童骨墙便缓缓合拢,合拢处浮出七张婴儿脸,眉眼稚嫩,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
七人依次上前。
缺影老妪先跪,把怀里小灯放在拾郎掌心。灯芯一触童骨墙,火苗立刻熄了,影子从灯罩里爬出,像一条黑色小蛇,游向骨窑深处。童骨墙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孙女一般无二,却缺了左眼。拾郎指尖抚过灯罩,灯罩立刻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孙女一般无二,却缺了左眼。拾郎低声念:“左眼还我,右眼归你。”指尖轻挑,幽蓝灯火化作一粒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老妪孙女完整面容。小花落在老妪掌心,瞬间枯萎,只剩一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
夜游更夫第二跪,小灯放在拾郎掌心。灯芯熄,影子爬出,凝成更夫自己枯槁的倒影。童骨墙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浮出更夫母亲的唇,唇色苍白,却微微开合,无声喊:“回家。”幽蓝灯火化作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更夫母亲微笑面容。花枯铃现,铃声三短一长。
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依次上前,灯芯灭,影子爬,各凝成母亲、婴面、童秤、无影、井月。童骨墙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浮出各自记忆里最温柔的面容。拾郎逐一抚灯罩,幽蓝灯火皆化作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各自记忆里最温柔面容。花枯铃现,七枚铜铃落回簸箕,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七灯尽灭,骨窑童骨墙骤停,脐带绷紧,铜铃齐响。拾郎抬手,指尖划过童骨墙,幽蓝灯火熄灭,七段影子从灯罩里爬出,像七条黑色小蛇,游向骨窑深处。童骨墙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暗红泥浆,泥浆凝成七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拾郎,蛇身所过,童骨墙便缓缓合拢,合拢处浮出七张婴儿脸,眉眼稚嫩,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
拾郎起身,驼背渐直,指尖拈起七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他将铜铃依次放入七盏小灯,灯身皆是一段拾郎亲手磨出的指骨,灯芯是脐带浸婴血,火苗幽蓝,照得骨窑内一片幽绿。七盏小灯连成一线,像一条极长的灯龙,龙头是婴脸,龙尾是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灯龙游出骨窑,游向黎明前的雾里,消失在归途灯第五盏——拾骨灯——的幽绿光芒里。
二月初七,骨窑童骨墙合拢,只留七枚铜铃嵌在墙缝,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村人再不敢近窑,只在每年二月初六,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拾骨灯归,照岁长明。”
(第五章卷五·《拾骨》完)
卷六 回头
二月初八,归途灯最后一盏——回头灯——在黎明前最黑的一刻亮起。灯不在檐角,不在掌心,而在一座废弃戏台的后台。戏台早无锣鼓,只剩半截残幕,幕上绣着褪色的“回头”二字,字尾拖得极长,像一条不肯收拢的伤口。台中央立着一面铜镜,镜高七尺,镜框是一截截童骨拼成,镜面蒙着一层雾,雾里映不出人影,只映出七盏幽蓝小灯。
守灯人名“回郎”,年十八,却白发如雪。他出生时,产婆用剪刀剪断脐带,脐带却自行打了个死结,死结里渗出暗红血珠,血珠凝成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响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回郎每日黎明前出门,背一只竹篓,篓里铺一层白棉纸,纸上用朱砂画七个“回”字,字尾拖极长,像不肯闭合的伤口。
回郎守的不是灯,而是“回头”。
——回头一寸,偿一命;
——回头一尺,偿一年;
——回头一步,偿一生。
今夜,归途灯最后一盏要引七位欠债人回头——魂车载来的七人:缺影老妪、夜游更夫、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七人怀里各抱一盏小灯,灯身皆是一段回郎亲手磨出的指骨,灯芯是脐带浸婴血,火苗幽蓝,照得戏台内一片幽绿。
回郎坐在戏台中央,手里捧一只簸箕,簸箕里盛着七粒青色小扁豆,豆面用朱砂点七粒小痣,痣下坠极细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他每摇一次簸箕,铜铃便叮一声,铜镜镜面便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暗红泥浆,泥浆凝成七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七人,蛇身所过,铜镜便缓缓合拢,合拢处浮出七张婴儿脸,眉眼稚嫩,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
七人依次上前。
缺影老妪先跪,把怀里小灯放在铜镜前。灯芯一触镜面,火苗立刻熄了,影子从灯罩里爬出,像一条黑色小蛇,游向铜镜深处。铜镜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孙女一般无二,却缺了左眼。回郎指尖抚过灯罩,灯罩立刻浮出一张婴儿脸,眉眼与老妪孙女一般无二,却缺了左眼。回郎低声念:“左眼还我,右眼归你。”指尖轻挑,幽蓝灯火化作一粒铜绿小花,花心孕一粒泥珠,珠里映老妪孙女完整面容。小花落在老妪掌心,瞬间枯萎,只剩一粒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
夜游更夫第二跪,小灯放在铜镜前。灯芯熄,影子爬出,凝成更夫自己枯槁的倒影。铜镜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浮出更夫母亲的唇,唇色苍白,却微微开合,无声喊:“回家。”幽蓝灯火化作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更夫母亲微笑面容。花枯铃现,铃声三短一长。
披麻少年、无面香娘、骨秤掌柜、卖影人、守碑哑姑依次上前,灯芯灭,影子爬,各凝成母亲、婴面、童秤、无影、井月。铜镜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浮出各自记忆里最温柔的面容。回郎逐一抚灯罩,幽蓝灯火皆化作铜绿小花,花心孕泥珠,映各自记忆里最温柔面容。花枯铃现,七枚铜铃落回簸箕,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
七灯尽灭,铜镜镜面骤停,脐带绷紧,铜铃齐响。回郎抬手,指尖划过镜面,幽蓝灯火熄灭,七段影子从灯罩里爬出,像七条黑色小蛇,游向铜镜深处。铜镜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暗红泥浆,泥浆凝成七条小蛇,蛇头各顶一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小蛇游向回郎,蛇身所过,铜镜便缓缓合拢,合拢处浮出七张婴儿脸,眉眼稚嫩,唇角朱砂痣,痣下滴着黑水。
回郎起身,驼背渐直,指尖拈起七枚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他将铜铃依次放入七盏小灯,灯身皆是一段回郎亲手磨出的指骨,灯芯是脐带浸婴血,火苗幽蓝,照得戏台内一片幽绿。七盏小灯连成一线,像一条极长的灯龙,龙头是婴脸,龙尾是铜铃,铃舌是婴儿乳牙。灯龙游出戏台,游向黎明前的雾里,消失在归途灯最后一盏——回头灯——的幽绿光芒里。
二月初九,戏台铜镜合拢,只留七枚铜铃嵌在镜缝,铃舌是婴儿乳牙,铃声三短一长,像井底回声。村人再不敢近台,只在每年二月初八,以铜铃沾井水,在孩子眉心点一捺,铃响一声,道一句:“回头灯灭,照岁长明。”
(第五章卷六·《回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