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窑火不眠铸锋芒
窑口的热浪扑面而来,混着硫磺与铁水的焦糊味,比坡上未散的硝烟更呛人。柳芽刚迈过窑前的碎石堆,就被老窑工李铁头拽住胳膊——老汉掌心的老茧磨得他生疼,脸上的黑灰被汗珠冲开两道白痕,额角的汗珠砸在烧得发红的窑砖上,“滋啦”一声就化作白汽,连痕迹都没留下。
“可算盼着你回来了!”李铁头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根烧得发黑的铁钎,“窑里的铁水刚到‘亮红’火候,就等你定模子!早上试了两回,没你盯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柳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窑膛里的火光几乎要把半边天染透。通红的铁水在陶制的泥槽里缓缓流动,表面泛着细碎的金纹,像条被驯服的火龙,偶尔溅起的火星落在地上,瞬间烫出一个个小黑坑,又很快被风吹得冷却。四个赤着膊的窑工正合力抬着陶范,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成了串,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土都被踩得“咯吱”响——那陶范是今早天不亮就赶制的棱弹模子,表面刻着细密的螺旋纹,是柳芽照着周大夯留下的图纸改的第三版,据说能让棱弹飞行时减少风阻,砸在铁甲上时更易嵌入。
“先铸三十颗,按昨天试的比例来。”柳芽蹲在泥槽边,用铁钎轻轻拨开铁水表面的浮渣,底下的红光更亮,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生铁掺三成精铁,再添半勺锰砂——上次试铸的那颗,棱边在铁甲上崩了小口,这次得把硬度提上去,至少要能砸穿镶黄旗的双层铁甲。”
他说话时,嗓子里传来一阵灼痛,昨夜守着窑火熬了半宿,又打了一上午仗,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春桃不知何时站到了窑口的阴凉处,手里拎着个粗布水壶,见他咳得直皱眉,赶紧走过来递到他手里:“先喝口温水,我在里面泡了点甘草,能润润嗓子。”
柳芽接过水壶,指尖触到壶身的温热,心里也跟着暖了些。他仰头喝了两口,甘甜的甘草味顺着喉咙滑下去,灼痛感轻了不少。抬眼时,正看见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窑工——是前阵子从附近村子逃来的,叫小石头——正颤巍巍地举着铁勺往陶范里浇铁水。铁水“哗啦”一声倒进去,陶范瞬间冒出浓白的烟,带着股泥土被烤焦的腥气。许是手劲没控制好,半勺铁水溅在他的粗布裤腿上,小石头“哎哟”叫了一声,却只是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随手往裤腿上拍了拍,继续弯腰干活——他的裤脚已经被烧出个黑窟窿,露出里面发红的皮肉,连血珠都渗了出来。
“慢着点,别慌。”柳芽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铁勺,示范着如何稳住手腕,“浇铁水要‘稳、准、慢’,你越慌,越容易出岔子。当年在黑风岭,大夯哥教我浇第一勺铁水时,我也溅了满手,他说‘铁水是认人的,你待它细,它才给你出好活’。”
提起周大夯,他的声音不自觉软了些。记忆里,周大夯总是蹲在窑边,手里拿着块铁锭,一点点教他辨铁料的成色——“你看这铁锭的纹路,细且匀的是好料,要是有砂眼,铸出来的炮膛容易炸”;阳光照在周大夯脸上时,他总会笑得露出两排白牙,那时候黑风岭的窑火,好像和现在落马坡的一样旺,连风里的铁腥味都没什么不同。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刚才清兵撤退时的乱蹄声,倒像是自家斥候骑的快马——蹄声急而不乱,每一声都踩得很实。柳芽心里一紧,直起身往山口方向望,只见两道黑影正顺着山坡往这边跑,马身上的鬃毛被风吹得炸开,为首的骑兵手里举着面小旗,旗角上绣着个“陈”字,是陈将军的亲兵没错。
“柳兄弟!陈将军让你赶紧回炮台!”亲兵勒马时,马的前蹄高高抬起,嘶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他从马背上跳下来,靴底沾着的泥土簌簌往下掉,喘着粗气说:“山口外发现了镶黄旗的探马,有五六个,正拿着纸笔描画咱们的炮台位置!将军说让你赶紧回去商量对策,顺便看看棱弹还够不够撑到下一波攻势。”
柳芽心里“咯噔”一下。镶黄旗是多尔衮的精锐,探马都是从骑兵里挑的好手,既能打仗,又能辨军情,他们既然来了,主力恐怕离落马坡也不远了。他赶紧转身对李铁头说:“铁头叔,这里就交给你了,按刚才说的比例铸,浇完铁水记得用湿泥把陶范封严实,别让冷空气进去,不然棱弹会裂。”又走到小石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按我教你的来,你刚才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放心去!”李铁头把铁钎往泥槽边一戳,声音响得像敲锣,“咱窑工的手,就是拿惯了铁水的!保证铸出来的棱弹,颗颗都能砸穿鞑子的铁甲,让他们知道咱落马坡的厉害!”
柳芽跟着亲兵往炮台跑,春桃也拎着水壶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玉米饼——是今早伙房刚烤的,还带着点温度。跑过草棚时,正看见胜儿蹲在地上,跟着莲儿捡散落的箭簇。小娃手里拿着根断箭,小心翼翼地把箭杆上的木屑剔掉,见柳芽跑过,他猛地站起来,小脸上满是认真:“柳芽叔,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我也想帮忙,我能帮你们递棱弹!”
柳芽脚步没停,只是回头对他笑了笑:“你先跟着莲儿姐把箭簇捡好,等你再长大点,叔教你铸棱弹。”
胜儿使劲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看着柳芽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柳芽叔,你要小心!”
柳芽心里一暖,脚步又快了几分。
炮台那边早已忙开了。陈将军站在高处的瞭望台上,手里举着个铜制的望远镜——那是去年在山海关外缴获的,镜筒上刻着满文,边缘还镶着圈黄铜,据说原是镶黄旗某个佐领的物件。他看见柳芽过来,赶紧挥手:“柳兄弟,快上来看看!”
柳芽踩着木梯爬上瞭望台,接过望远镜往山口方向望。只见山口外的土坡上,五个黑影正骑着马来回移动,离得太远,看不清样貌,但能看出他们穿着镶黄旗的骑兵装束——甲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腰间挂着的弯刀鞘上镶着铁环。其中两个人手里拿着纸笔,时不时停下来画几笔,偶尔还抬头往落马坡这边望,显然是在侦察炮台的数量和布局。
“这些探马是多尔衮的‘夜不收’,马术好,眼神毒,连三里外的炮架数量都能数清。”陈将军放下望远镜,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刚才张大胆想射他们,可他们离得太远,弓箭够不着,炮又不能开——一开炮,就等于把咱们的射程和炮位都告诉他们了。”
他顿了顿,指了指远处的探马:“他们在那儿待了快半个时辰,估计咱们的炮台数量、棱弹营的位置,甚至连咱们有多少兵力,都摸得差不多了。镶黄旗的主力要是来了,肯定会针对性地布置战术,咱们的优势就少了一半。”
柳芽心里沉了沉。探马摸清了底细,接下来的仗只会更难打。他想起刚才在窑里的情形,现在才铸好不到十颗棱弹,剩下的还得等两个时辰才能出窑——要是镶黄旗来得快,这点棱弹根本撑不住一波攻势。
“将军,棱弹现在只铸了十颗左右。”柳芽咬了咬牙,指节攥得发白,“要不我现在回窑里,让兄弟们加快速度,把出窑时间提前?哪怕少睡会儿,也得多铸些出来。”
“不行!”陈将军立刻摆手,语气斩钉截铁,“窑火火候最忌急。铁水从‘暗红’到‘亮红’,得等三个时辰;陶范冷却到能开模,也得两个时辰——你一急,铁水没到火候,铸出来的棱弹是脆的,一砸就碎;陶范冷却太快,棱弹会裂,战场上用不了,反而会误事。”
他目光扫过炮台上的铁炮,突然眼睛一亮:“现在最要紧的,是迷惑那些探马,让他们以为咱们的棱弹多得用不完,炮台也比实际的更坚固。”说着,他转身对旁边的亲兵喊:“去!让兄弟们把空的弹药箱都搬过来,摆在炮台周围,箱子上都贴上‘棱弹’的封条;再去砍些粗树枝,绑在木架上,插在炮台两侧,假装是新架的铁炮——把场面撑起来,越热闹越好!”
亲兵领命跑了下去,没一会儿,坡上的士兵们就忙开了。有人扛着空弹药箱,箱子是用粗木板钉的,外面贴着春桃昨天用红纸剪的“棱弹”封条,红纸上的字是她用炭笔写的,虽然歪歪扭扭,远看却像模像样;有人扛着刚砍来的树枝,树枝有碗口粗,绑在临时搭的木架上,再盖上块黑布,远远望去,真像一门门立着的铁炮,风一吹,黑布晃悠,倒有几分炮身的影子。
春桃也跟着帮忙。她把手里的玉米饼分给旁边的伤兵,又蹲在地上叠封条——刚才跑的时候,有些封条被风吹掉了,得重新贴。有个伤兵胳膊受了伤,绑树枝时绳子总系不紧,春桃走过去,接过绳子,熟练地打了个死结:“小心点,别让风把树枝吹倒了,露了破绽。”
那伤兵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点稚气,闻言红了脸,低声说:“多谢春桃姑娘。要不是你们棱弹营铸的好弹,刚才那仗咱们还真不一定能赢——我亲眼看见,你铸的棱弹砸在清兵的红衣炮上,那炮架当场就断了!”
春桃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手里的动作更快了。柳芽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的焦虑淡了些——有这么多人一起扛,再难的坎好像也能过去。他走到炮台边,捡起颗刚铸好的棱弹,棱弹还带着点余温,棱角硌在掌心里,比早上战场上用的更锋利,表面也更光滑,没有一丝气泡——李铁头的手艺,果然没让人失望。
“将军,我有个主意。”柳芽突然开口,指着远处的探马,“咱们派几个兄弟,假装在往炮膛里填棱弹,让探马看见。他们离得远,看不清是不是真弹,只能看见咱们在填弹,肯定会以为咱们的棱弹多得用不完。”
陈将军眼睛一亮:“好主意!”他立刻喊来几个士兵,让他们去拿空的棱弹模具——那是用硬木做的,和真棱弹一样大,外面刷了层黑漆,远看和铁铸的没区别,“你们几个,轮流往炮膛里填‘棱弹’,动作慢着点,让山口的探马看清楚!填完了再拿出来,假装是换弹,别露馅了!”
士兵们领了命,立刻行动起来。有个高个子士兵故意把木模具举得高高的,假装搬得吃力;另一个往炮膛里塞的时候,还故意喊着号子:“一二三!使劲!这棱弹沉得很,颗颗都能砸穿鞑子的炮架!”声音喊得又响又亮,顺着风往山口方向飘。
山口的探马果然被迷惑了。原本还在来回移动的身影停了下来,有个人举着望远镜往这边望了好一会儿,又和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才慢慢往山口外退去。临走前,还有人往落马坡这边指了指,像是在记录什么,随后便骑着马消失在山口的树林里。
“他们走了!”张大胆在旁边喊了一声,他头上的包还没消,用块白布裹着,像个大馒头,却依旧精神头十足,“娘的,让他们看!让他们以为咱们有堆棱弹等着他们!等他们主力来了,咱们就用真弹砸得他们哭爹喊娘!”
陈将军松了口气,从瞭望台上跳下来,木梯被他踩得“咯吱”响。他拍了拍柳芽的肩膀,力道不轻,却透着股亲近:“这招暂时能唬住他们,但镶黄旗的主力肯定不会这么容易被蒙骗。我已经让人去附近的山村里找铁料了,不管是铁锅、铁犁,还是门环、马蹄铁,只要是铁的,都往窑里运——绝不能让棱弹断了供。”
柳芽点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窑那边传来一阵“轰隆”声——不是炮声,倒像是窑顶塌了的闷响,震得脚下的泥土都微微发颤。他心里一紧,什么也顾不上了,拔腿就往窑那边跑:“不好!肯定是窑出问题了!”
春桃也跟着跑,心里揪得慌——刚才离开时还好好的窑,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一路上,能看见不少窑工往窑那边跑,脸上满是慌张,李铁头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哭腔,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窑顶!窑顶塌了一块!压在陶范上了!刚浇好的几颗棱弹全毁了!”
柳芽跑到窑边时,心都凉了半截。窑口的顶部塌了一块,碎砖和泥土堆在地上,像座小土坡。刚才浇好铁水的陶范被压在底下,有五六颗已经被砸得裂开,里面的铁水顺着裂缝流出来,在地上凝固成一块块不规则的铁疙瘩,泛着暗灰色,像摊没用的废铁。几个窑工正用铁钎撬着碎砖,想把剩下的陶范救出来,可陶范已经被压得变了形,边缘的泥块簌簌往下掉,就算救出来,铸出来的棱弹也肯定是歪的,根本没法用。
“怎么回事?”柳芽蹲在碎砖旁,手指碰了碰地上的铁疙瘩,还是温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喘不过气,“早上检查窑顶的时候,你不是说只是有点松动,不碍事吗?”
李铁头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指缝里的黑灰蹭得满脸都是,声音带着懊悔:“是俺的错!俺早上看窑顶的砖只是有点松动,想着先浇完这波棱弹再修补,没想到刚才浇铁水的时候,窑里温度太高,砖缝里的泥被烤干了,一下子就塌了!”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红血丝,混合着黑灰,看着格外狼狈:“刚浇好的十颗棱弹,全毁了……这可咋整啊?镶黄旗的主力马上就到了,咱们连现成的棱弹都没多少了!要是守不住落马坡,咱们这些人,还有山下的村子,都得被鞑子屠了!”
旁边的小石头也红了眼,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俺娘还在村里等着俺回去……俺答应过她,打完仗就带她去城里买花布……要是落马坡守不住,鞑子进了村,俺娘可咋办啊……”
其他窑工也都没了声,有人靠在窑墙上,望着地上的废铁发呆;有人蹲在地上,双手合十,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窑火还在烧,可空气里的温度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连风都带着股寒意。
春桃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别慌,窑塌了能修,棱弹毁了能重铸,只要人在,就有办法。”她转头看向柳芽,眼神坚定,“你不是说过,黑风岭的窑也塌过吗?那时候你们只有三个人,不也重新修好了,还铸出了能打穿清兵炮架的铁炮?现在咱们有这么多人,肯定也能行。”
柳芽看着春桃的眼睛,心里的慌乱慢慢平复下来。他想起周大夯在黑风岭窑塌时说的话:“不管遇到啥难事,只要窑火不灭,人不垮,就没有过不去的坎。”那时候,黑风岭的窑塌了半边,铁料也快用完了,周大夯带着他和独眼龙,硬是用三天三夜修好了窑,还铸出了三门铁炮,打退了那波清兵。现在落马坡的人更多,铁料虽然紧张,但只要肯找,总能凑出来——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窑火,还有不肯认输的劲。
柳芽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声音比刚才稳了不少:“铁头叔,别自责了。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镶黄旗的主力随时可能来,咱们得抓紧时间把窑修好,重新铸弹。”他指着窑膛里依旧跳动的火光,那火苗在风里晃了晃,却没熄灭,“你们看,窑火还没灭,铁水还在烧,只要咱们动作快,天黑前肯定能铸出一批棱弹,足够撑过第一波攻势。”
他转头对旁边的窑工们说:“会砌砖的跟我来,先修窑顶——把松动的砖都拆下来,用新砖重新砌,砖缝里的石灰水要抹匀,不能再出岔子;会做陶范的,现在就去和泥,按之前的尺寸做模子,螺旋纹要刻得深些,别偷工减料。”
话音刚落,陈将军就带着十几个士兵赶了过来。他刚在炮台安排好警戒,就听说窑顶塌了,连盔甲都没来得及卸,胸前的护心镜还沾着早上的血渍。他看着地上的碎砖和废铁,眉头皱了皱,却没说一句责怪的话,只是对身后的亲兵说:“把炮台那边的备用砖块和石灰都运过来,再派十个会砌墙的士兵过来帮忙——务必在一个时辰内把窑顶修好,不能耽误铸弹。”
士兵们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就扛着砖块和石灰往窑这边跑。柳芽踩着木梯爬上窑顶,李铁头也跟了上来,手里攥着根绳子,把自己的腰和窑顶的木梁绑在一起,防止摔下去。两人先把松动的旧砖一块块拆下来,扔到地上,再接过下面递上来的新砖,用石灰水抹匀砖缝,一块块往上砌。石灰水溅在手上,烧得有些疼,柳芽却顾不上擦——每多耽误一刻,落马坡的危险就多一分。
春桃也没闲着。她见和泥的窑工人手不够,就挽起袖子,走到泥堆旁,拿起木槌帮着捶泥。泥土里混着细沙,捶起来格外费力,没一会儿,她的胳膊就酸了,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泥里,晕开一个个小坑。有个老窑工见她累得直喘气,想让她歇会儿,春桃却摇摇头:“没事,多个人多份力,早点把陶范做好,就能早点铸弹。”
太阳慢慢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窑顶终于修好了,新砌的砖块在夕阳下泛着浅红色,和旧窑身严丝合缝。柳芽从木梯上下来,腿都麻了,却顾不上揉,又跟着窑工们一起做陶范。泥在手里被揉得越来越软,他想起周大夯教他做陶范的样子——那时候,周大夯总是把泥揉得比面团还软,说“泥软了,铸出来的棱弹才光滑,没有砂眼”。柳芽学着他的样子,手指捏着泥,一点点把棱边的螺旋纹刻出来,每一道纹路都刻得深而匀,生怕出一点差错。
“柳兄弟,铁水又到火候了!”李铁头的声音从窑边传来,带着点兴奋,手里还拿着个刚做好的陶范,“这次肯定能铸出好弹——我刚才试了试泥料,比早上的更匀,螺旋纹也刻得清楚。”
柳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往窑边走去。夕阳的光洒在窑火上,让原本通红的火苗多了层金辉,像团燃烧的信念。四个窑工正合力抬着陶范,小心翼翼地放在泥槽旁,李铁头拿着铁勺,先舀了半勺铁水,慢慢倒进陶范的小口——铁水“哗啦”一声进去,陶范瞬间冒出白烟,那白烟在夕阳下变成了金色,像条通往希望的路。
春桃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玉米饼,饼子还带着热气,是伙房的老张特意送来的:“快吃点,你从早上到现在就吃了几口饼,再不吃身子该扛不住了。”
柳芽接过饼,咬了一大口,玉米的香味混着窑火的铁腥味,竟觉得格外香。他望着远处的炮台,龙旗还在猎猎作响,夕阳照在红底黄纹的旗面上,红得像血,却也像不灭的希望。他想起周大夯、独眼龙,还有黑风岭那些逝去的兄弟——他们当年守着窑火,是为了不让清兵糟蹋家园;现在他守着落马坡的窑火,也是为了同样的念想。只要这窑火不灭,只要他们手里的棱弹不断,不管镶黄旗的主力多厉害,他们都能守住落马坡。
就在这时,远处山口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比刚才探马的蹄声更响、更乱,像有千军万马正在往这边赶,连脚下的土地都跟着微微颤动。柳芽心里一凛,手里的玉米饼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对陈将军喊道:“将军!是镶黄旗的主力!他们来了!”
陈将军立刻拔出腰间的短刀,刀尖指向山口方向,声音沉得像铁:“所有人戒备!炮台的兄弟准备好铁炮,棱弹营的兄弟抓紧时间把刚铸好的棱弹运到炮台——这一仗,咱们要让镶黄旗的鞑子知道,落马坡不是他们能踏进来的!”
窑工们也都红了眼,有人放下手里的陶范,拿起旁边的铁钎;有人扛起刚铸好的棱弹,往炮台方向跑。小石头跑得最快,他手里抱着两颗棱弹,小脸涨得通红,嘴里还喊着:“俺也要去打鞑子!俺要保护俺娘!”
柳芽捡起地上的玉米饼,拍了拍上面的泥土,塞进怀里——这是春桃特意给他留的,不能浪费。他走到窑边,最后看了一眼窑火,火苗在风里跳动,依旧旺盛。他知道,只要这窑火还在,他们就有底气;只要人还在,落马坡就守得住。
“走!去炮台!”柳芽对春桃说,声音坚定。
春桃点点头,从地上捡起一把断箭——是早上打仗时掉的,箭头还很锋利。她跟在柳芽身后,往炮台方向跑,风里传来马蹄声、士兵的呐喊声,还有窑火“噼啪”的燃烧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悲壮却激昂的战歌。
山口方向,已经能看见黑压压的骑兵队伍——镶黄旗的士兵穿着亮闪闪的双层铁甲,甲片上刻着狰狞的兽纹,手里的马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像一群下山的恶狼,正朝着落马坡扑来。而坡上的士兵们,已经在炮台上站成了一排,手里握着铁炮的引线,怀里揣着棱弹,眼神坚定地望着山口——他们知道,一场恶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