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的姑姑年轻时是个美人,美到挑不出一点瑕疵的美人——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是村里人见了都要多夸两句的“乡村一枝花”。可谁也没想到,这朵娇艳的花,后来会被封建礼教与命运的枷锁牢牢困住,半生都在苦水里浸泡。
我结婚时,老公的爷爷奶奶已长眠于黄土地,守着那二亩坷垃地里的庄稼随风飞翔。在两个堂嫂的带领下,我去给爷爷奶奶行磕头的见面礼,黄土之下无人应答,我也算认了爷爷奶奶。院里人多,我跑遍各户,辈分高的长辈会给个红包,有多有少,但红包从不是白拿的——按这儿的风俗,新媳妇要给辈分大的人磕头。有的长辈心疼人,说“来了就算了”,不让真磕;有的却喜滋滋看着堂嫂铺好的垫子,等着我双膝一弯、头一低。抬头时撞见他们笑吟吟的脸,我心里忍不住嘀咕:“多封建的说法,说新媳妇的磕头能让人长命百岁、吉祥安康,竟真有人信。”
到现在大年初一,家族里还是要围着辈分高的人磕头。我始终不明白,这一跪一磕到底有什么用?不如递块糖、抓把瓜子,说些老人爱听的家常话实在。可我既没有读大学的学识,也没有当领导的能力,人微言轻,说再多也没人听。反正一年只在新年第一天磕这一次,跪下也少不了一块肉,磕就磕吧!有时我想着,等将来我有了侄媳妇、儿媳妇、孙媳妇,成了家族里的长辈,就能有话语权了——要是她们还按过去的风俗来,我一定摆手说:“别磕,我这儿不兴这个。”我太清楚,这些看似“规矩”的风俗,藏着多少对人的束缚,尤其是对女性的捆绑。
我姑,就是被这种封建枷锁深深伤害的可怜人。她那样出类拔萃的美人,结婚后才知道丈夫有精神病——说白了,就是人们口中的“疯子”。我至今不知道姑父是半路患病,还是遗传所致,见了姑姑也不敢问起,怕揭她的伤疤。村里总有好事者凑过来问我:“你认识你姑父吗?见过他吗?”我只能摇摇头——姑父于我而言,始终是个陌生的亲戚,姑姑很少带他回娘家。
听说姑姑当年是经媒婆介绍认识姑父的。那时候没有手机,就算定了婚,两人也很少见面,哪像现在的年轻人,见面先加微信,一起去好看的地方看风景、聊心事。如今的人,哪怕一句话不合、一个皱眉不对,也敢果断分开;就算结了婚、有了孩子,不愿将就也能坦然离婚,离婚就像看一场电影、听一首喜欢的歌那样平常,没人会觉得“不好意思”——可在姑姑那个年代,“婚姻”是媒婆一张嘴定下的终身,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里不能挣脱的牢笼。
当年媒婆只夸姑父“会打家具”,说这是“生意人”,连锯末都能烧锅,嫁过去“有钱花、有火烧”。在大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里,这样的条件确实算“鹤立鸡群”。姑姑信了,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嫁过去,却在婚后发现姑父的精神病竟那样严重。那时候,爷爷奶奶早已年迈力衰,帮不了女儿半点;长兄如父的大爷是学校校长,也是家族里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在那个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离婚”对我们家来说是绝不能提的“丑事”,哪怕姑姑过得再难,也只能咬着牙忍。
姑姑先后生下一儿一女,万幸的是,两个孩子都完全正常,没遗传到姑父的病。虽然我从没见过经常犯病的姑父,却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真假难辨,我也从不敢找姑姑考证。有人说,奶奶的葬礼上(那时候我还没结婚),姑父来过,穿得又脏又不合身,脚上蹬着硕大的布鞋,一走路就露出黑黑的脚后跟。旁人见了都叹:“多好的姑娘,怎么就嫁给了个疯子,太可惜了。”还有人说,姑姑家的粮食夏天生了虫,姑父扛起袋子就扔进水坑,说要“淹死虫子”;他也不会挣钱,村里人大多看不起他疯疯傻傻的模样。可想而知,我那漂亮的姑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要操持家务、要面对旁人的眼光、还要照顾时常失控的丈夫,日子过得有多不容易。
好在家族里还有些温暖——大爷在姑姑盖房子时,带着一群人、带着粮食去帮忙,几乎天天守在姑姑家;后来婆婆跟我说,咱们这一大家子,谁家有要花钱的事儿,都不通知你姑姑,知道她没钱;可要她家有事,大家都多带东西去,还会比着谁带得多。有一年,我女儿还小,大爷去台前住,我在他家帮忙看家。姑姑来的时候不知道我在,挺不好意思地说:“早知道你跟着孩子在这儿,我该提前给孩子买点好吃的东西,哪能空手来。”我赶紧拦着不让她出去买——其实我心里清楚,姑姑每次来,十有八九都是空手,反倒是走的时候,大爷总要给她装些东西带回去。那天中午,我和姑姑随意吃了顿家常饭,关于姑父的事,她不提,我也不问,只当是陪她聊会儿轻松的天。
后来我有了儿子,婆婆跟我说:“你姑父连自己把肋骨摔裂了都不知道疼,真是傻得少见。你公公还得带他去看病,搭钱又搭功夫,多管闲事,真该让你姑跟他离婚。”可“离婚”从来只是说说而已——大爷的权威就像定海神针,在那个封建思想主导的家族里,没人敢真的提“离婚”,姑姑更是被这“家族脸面”捆得动弹不得。
如今,姑姑的儿子已成家,女儿也已出嫁,她既当了奶奶,也当了姥姥。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身材依旧笔直,眼睛依旧明亮,真是应了那句“岁月不败美人”。可没人知道,这“不败的容颜”背后,藏着多少个独自流泪的夜晚,藏着多少被封建礼教与不幸婚姻磋磨的时光。
反观我那常年犯病的姑父,最终还是因疾病医治无效,安静地躺在了他家的玉米地里。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不会再失控,也不会再让姑姑费心——可姑姑还是哭了,为这个让她疼了半生的人,也为自己被封建枷锁困住的、苦了一辈子的时光。
当年那朵惊艳乡村的美人花,终究是在封建礼教的风雨里,独自扛过了半生的苦。若不是那些陈旧的规矩、僵化的思想,若不是“离婚可耻”的枷锁,她本该有更明亮、更自由的人生,而不是在不幸的婚姻里,耗尽半生力气去支撑一个破碎的家。